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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薄胎细瓷的白玉杯里,上好的“崂山绿”浅斟轻漾,可以洗尘,亦可清心。背景音乐正是如珂极爱的古琴曲,若有若无时隐时现,令人恍惚有置身旷野之感。《 汉宫秋月》的寥落空远,九曲回肠,倒与她此刻的心境有点合拍。

  对坐在藤椅中,如珂望住这个初次见面的青岛男人,居然毫无陌生感。他的憨厚出自天性,如海边透明的空气一般令人忽略。他的沉默是包容的,丝毫不给人压力。他的眼睛星光闪耀,透过镜片流露的目光里,有期待,还有欣赏。许青。她默念这个男人的名字。该怎样向你讲起我的母亲?

  那将是一个长长的故事。

  3

  母亲出生在胶东半岛,一个叫做“石岛”的地方。六岁的时候,一个算命的巫婆掐着母亲的八字,神神叨叨地说:这闺女生就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将来苦赛王宝钏,命如窦娥冤。

  母亲打小就要强。她牢牢记住了巫婆的话,反而有了改变自身命运的勇气。十二岁,母亲当了乡儿童团长;十六岁,母亲秘密入党;十八岁,母亲成了远近知名的抗日女英雄;二十岁,母亲穿上军装去打国民党。就在这时,她认识了父亲。

  在军队里,母亲从不做那种许多女兵都曾担当过的角色。她秉承着一些传统观念,不演戏,不教书,不当卫生兵,不做女秘书。从一开始,她就在作战指挥部当干事,骑高头大马,腰间一把小手枪飘着红缨,那可真是飒爽英姿,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在那个粗糙的乱世里,母亲凭着自己的心劲儿,赢得了来自男性的尊重。任凭四周虎视眈眈,众多首长垂涎欲滴,却始终没有人敢代表组织,为母亲乱点鸳鸯谱。

  母亲的美丽,任怎么想象也不过分,完全是个古典美人儿。姐姐似玉的容貌举止,一如当年的母亲,因此深得父亲宠爱。从此,母亲跟着部队转战南北,父亲就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辗转追求。父亲在带兵打仗的空隙给母亲写信。一封革命情书迁移数月,还不知能否到达母亲手中。其间动辄经年音讯全无,生死茫茫,但父亲总有办法,与母亲再次联系上。

  全国解放后,父亲随军南下,驻兵厦门,以防范蒋介石国民党随时可能发动的“反攻大陆”。几经周折,方得知母亲竟一路北上,已转业到旅大( 即今大连市)市委宣传部,当了一名处长。这对革命情侣终于重新取得了联系。

  为了缩短与母亲的地理距离,父亲主动请缨,抗美援朝。军队开拔到鸭绿江边,却接到上级通知:原地待命。这时,母亲又患上严重肺结核,肺部已经出现了空洞,立即住进了隔离病房。有好几年的时间,母亲一直在鬼门关外徘徊。

  以爱情的名义,父亲当了一次光荣的“逃兵”。他找到老首长,将自己调防到母亲的城市,又走后门,买到了珍贵的盘尼西林( 青霉素)针剂,救了母亲的命。“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洞房花烛夜里,母亲会不会有这样的感慨?

  “文革”开始后,政治形势急转直下。“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出台后,“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正告示着暴风雨的来临。很快,“文攻武卫”成为革命的最佳方式,“文化革命”已经衍变成一场横扫全国的内部战争。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资产阶级司令部”的“黑头目”刘少奇了。就在不久之前,刘少奇携同夫人王光美出国访问的照片,还登在《 人民画报》的头版上。转眼之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刘少奇低头弯腰,被挂上了“叛徒、内奸、工贼”的牌子。身边的王光美,也一改当初的雍容华贵,被剃成了“阴阳头”;一串乒乓球穿成的“项链”,从她秀美的颈上垂落下来。

  从报纸上看到这一场景,母亲深为不解。她问身边的同事:鲁迅早就说过,辱骂和恫吓绝不是战斗。文化革命,又怎能这样污辱人格?

  刘少奇惨死后,追查“黑帮”的活动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母亲终于被同事揭发出来。先在单位里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后来因母亲坚不认罪,被投进了监狱。那一年母亲三十九岁,与现在的许青同龄。享受着父亲的疼爱,母亲依然年轻貌美。

  当父亲的部队以组织名义,前往监狱搭救母亲时,母亲早已被秘密押解他处。直到第二年年底,父亲接到一纸通知,说母亲死不悔改,已于某月某日自绝于党和人民云云。母亲没有留下任何遗物。

  很多年以后,父亲才得知母亲惨死的真相。当年凭造反起家的某革委会主任,虽比母亲年轻许多,却一直垂涎于母亲的美貌。母亲的秘密押送转移,就与此人有关。他得知母亲进了监狱,以为机会来临。母亲始以“军婚”抵挡,他说可以代表组织,帮助母亲“离婚”。母亲不从,后以绝食相抗。他威胁母亲说,绝食可以,但必须立即转入刑事犯的牢房,与男犯们一起关押。母亲此时去意已决。她佯装答应,要求洗浴更衣。然后,母亲撕下一缕床单,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挂上了窗棂。

  真相来自“文革”结束后,法庭对此人的公审笔录。母亲一死,他暴跳如雷,命人将母亲草草火化,所有遗物也一并烧掉,骨灰抛进了大海。他还交代说,母亲确实没留下遗书,只用铅笔在墙上写了两句话: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淖陷渠沟。

  母亲去世那年,姐姐似玉九岁,如珂不到五岁。自此,家里的保姆换过几任,正当壮年的父亲却始终没有续弦,直到变成“老爸”,直到如珂读大二的冬天,因突发性脑溢血辞世。老爸早有遗言,等他去见母亲的那一天,就将他的骨灰撒进海里。姐妹俩为老爸举行了“海葬”仪式。她们相信,在那里,他定会与母亲重逢。

  4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青岛也如没入海底的孤岛,沉入了深黑的梦里。

  如珂的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双目如炬,火光闪动。许青,在长长的倾诉中,不时为她递块纸巾、换杯热茶的许青,一直明亮地凝视着她的许青,最终没能忍住他的男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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