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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今晚有雨。西安的雨滴因为常常混着黄尘,落在地上啪啪地响。雷可泡在会议的告别酒宴上,吴凯也不知去向,只有我陪着小多。我知道小多的心绪不太好。因为妈妈烧毁了我少女时代的所有记录,我的心情也十分恶劣。去宾馆餐厅吃饭时,我要服务员拿一瓶五粮液过来,我跟秦小多说,人生这么累这么难,活那么清醒干吗?郑板桥有句名言叫"难得糊涂",今天咱们糊涂一把怎么样?

  小多杏眼圆睁,双手一拍桌子,痛苦万分又像快乐万分地叫,好好,真对我的心思!干吗糊涂一把?永远他妈的糊涂下去才好呢,喝!

  于是我和小多像铁哥们儿一样,要了一盒七星牌香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你一杯我一杯把五粮液咕咚咕咚灌下肚,实在灌不下去就在碟子里转汤勺,汤勺把儿指向谁谁就喝。酒瓶空了,我们歪歪斜斜起身要走,服务小姐拿过账单请我们结账。秦小多大眼一瞪,白多黑少,嘴角挂出一丝坏笑说,小姐放心,黄不了你们!把我们的开销都记在1608房吴老板的账上,多算点儿无所谓,别少算就行。

  出了电梯,走在静悄悄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里,我们扯起嗓子一遍遍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像香港黑社会的大姐大一样旁若无人。回到包房,先后冲完澡套上睡衣,她躺着,我坐着,一副万事皆空的样子。也许因为心境相通、同病相怜吧,我发觉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和小多特别亲近起来。

  雨滴轻轻浅浅敲在玻璃窗上,留下一条条伤心的水线。

  晓婵,你说我哪儿长得好看?秦小多头朝外躺在巨大的圆形席梦思上,双手枕在脑后,两条秀腿交叠着架在床头上,半敞的睡衣下,胴体白得耀眼。我说她哪儿都不错,简直像标准件,可以做现代维纳斯的雕塑模型。

  她抬抬腿说,不,其实我的腿最好看,童子功练出来的,到现在刚中有柔,软而不松,不信你看。话音未落,秦小多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脸朝下卧在那儿,后腰一用劲,两条长腿就彩虹般弯过来,雪白的脚竟然贴着脖颈探到胸前的床单上,小脸从两腿间钻出来,笑眯眯的好吓人,整个儿人弯成一个圆环。我的天妈!快三十岁的人了,身子还软得像条蛇。

  你爹妈一定是搞文艺的吧?我说,要不怎么会造出你这样的美人坯子?

  小多放下双腿,两手托腮笑说,其实我爹是卫生局的行政科长,我妈是医院的会计,两人长相土极了,跟风干冻梨似的,我和他们一点儿不像。小时候我常去医院玩,给叔叔阿姨唱歌跳舞,那些同事跟我爸妈开玩笑说,瞧你们两口子模样,看一眼后悔半年,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闺女?是不是利用职权在育婴室把孩子掉包了?要不就是当妈的借谁的野种儿了。妈妈后来跟我说,1971年那会儿闹"文革",两口子闲着没事儿,有天晚上去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回来不知怎么来了情绪,一番亲热就把我生出来了。我上边有一哥一姐,品种齐全,其实没必要要我了,妈当时想把我做下来,爸不同意。我的名字"小多"就是这么来的。后来我和姐姐吵架时,姐姐常点着我脑门儿恨恨地说,当初怎么没把你"计划"下去!

  小多看看挂在我胸前的狼牙,忽然把话题拐了弯。晓婵,我对你们这帮新生代或叫什么新新人类的真不明白,你和北极狼那么好,整天黏黏糊糊的谁也离不开谁,怎么不结婚啊?而且北极狼隔三岔五还去相对象……你们玩的什么把戏?

  我抚摸着狼牙,一时哑然。

  一个巨大的黑影遮盖了我。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

  第36节 其珍贵的第一次

  记忆中,总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包围着我缠绕着我。天很黑,影子更黑,以至于至今我也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有时头脑中刷地掣过一道闪电,如天幕打开一般,我浑身颤栗,手脚发硬,刚要抬头看看他的脸,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那时我家住在M市近郊的村子里,村后有连绵起伏的山岗、蜿蜒的小河和一大片茂密宁静的白桦林。每逢盛夏的雨后,到林中采蘑菇是我的乐事。

  我家与地道的农民有很大的不同,我父亲毕业于地质中专,在地质勘探队里认识了我妈妈。我外公当年曾是南京国民党政府的发言人,是大新闻官,在上海住洋房、开洋车,我外婆年轻时堪称花容月貌,和我差不多,一双狐媚眼的热辣眼风能飞出八丈远,和著名影星胡蝶、上官云珠什么的曾同台演戏,常有来往。大陆解放时,外公把外婆和女儿——也就是我妈妈——扔在大陆,只身跟国民党军队跑到台湾,再无音讯。妈妈因为成分高,高中毕业后上不了大学,只好报名去了地质勘探队,在云南大山里爬上爬下找矿。爸爸自幼喜好乐器,吹管拉弦样样通,妈妈喜好唱歌,逢年过节,两人常在一起演出,慢慢就好上了。"文革"时,妈妈被当成黑五类,围攻批斗,挂牌子剃鬼头,爸爸一气之下和妈妈辞了职,回到老家种地为生。好长时间里,全村把细皮嫩肉的妈妈视为怪物和妖精,她怎么可以天天刷牙冲澡泡脚?怎么可以穿裙子,还动不动跑到城里把头发烫成一个大鸟窝?怎么可以喝茶,还喝一种叫做咖啡的苦玩意儿?怎么可以给女儿穿长袜和短裙?

  也许就因为这些,那个粗大的黑影包围了穿短裙的我,我知道我一定看到过他的模样甚至知道他是谁,我曾与他有过亲密接触,应该有过一些糖果、极简单的对话,还有哭或笑,可我全然忘记了,只有模糊不清的可怖黑影时常在我脑海中闪现,所以有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患过失忆症,比如我常看着手中的一串钥匙发呆,挖空心思地想,这枚圆头钥匙是家门的,这枚方头钥匙是办公室的,这枚小的是自行车的,这枚铜质的是红漆方柜的,那么这枚挂着一个小钢圈的是哪儿的呢?

  与黑影相遇时我大概只有七岁。至今我也弄不清楚,是真有其事,还是我做噩梦留下的一段臆想。总之,那个该是成人的黑影就像午夜的一只大鸟,张开羽翼覆盖了我……它折磨了我好些年,每每想起就想呕吐。后来,叶怡姐常拉我到她家里住,我走哪儿她跟我到哪儿,那个黑影才渐渐淡去。

  后来,地质部给爸妈落实政策,恢复了干部身份和待遇,我家也搬进M市区。十九岁那年,我与我的第一个男人——常来我们中学搞文学辅导的一个报社编辑,正是他口若悬河、旁征博引的演讲让我爱上了他,同时也爱上了文学——几度缠绵后,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冲动和愿望,想把这种压抑的感觉或臆想释放出来。那时我对那位编辑的崇拜和依恋简直到了欲死欲活的地步,而他思想很开放,也很有学问,我想他不会在乎我是不是处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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