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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在玄关进来往右转的第_间十二平方米的房间外的白墙,已经变成了一堵照片墙。那上面是高洁曾经藏得极好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照片。他在那里看到了高洁的母亲,更年轻时候的,抱着丁点大的高洁,也许三岁,也许四岁。那时候的她,还能笑得没心没肺。后来的照片背景变成于直热悉的一些城市,高洁也大点了,和现在的模样很像,乖顺地靠在她的母亲身边,露出浅浅的微笑,整个人收得很紧。高洁和她母亲的最后一张合影,看上去是在病床上。她的母亲和她笑得都有隐衷。十来张照片,高洁开怀大笑的只有两张。

  然后,于直看到了那棵萝卜树,茂盛的树冠延伸到屋顶,他看到了树干最下方的几行字,他蹲下来细看,发现那些字写得太低了,但每个字都写得很用力。他用手抚上去。

  在不到一厘米高的树干旁:“在妈妈身边两个月,长得很棒,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在五六厘米高的树干旁:“三个月了,妈妈努力开心,球球努力生长。”

  在二十厘米高的树干旁:“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在二十五厘米高的树干旁:“妈妈不小心给球球带来一个成长的障碍,但是球球带着妈妈跨过去了。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于直的手指划到“谢谢”两个字上停下来,停了很久。他就蹲在这个“谢谢”跟前,他在想,他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想到眼睛发涩,把目光移到了树干另一边。

  那儿也有十几张照片。有两张是他看到过的她的驻足自拍,在老石库门的牌坊下的,在霍山路大饼摊位前的,但她不止在这两个地方拍过照片。他还看到了她在常德公寓门口的、在他们曾逛马路时停留过的外滩的、在他带去看过话剧的话剧艺术中心所在的安福路林荫道边的、在他们去过的华山路深处的咖啡馆院子内的。她似乎是把他们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遍,他的心潮跟着照片的镜头怀念、起伏、感慨——她竟然又去了这些地方。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这些照片里的其中四张上。

  那四张照片的前三张里,高洁应该就在家里,面对着镜头,努力地微笑着。在照片里,于直看到了他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成长的样子——新的生命在她身体中慢慢地发芽、勃发、长大。他盯住了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高洁的脸,只有她已经鼓起的肚子,肚子并不圆润,肚脐下的一处鼓了出来,有如生命的岛屿,正在茁壮,正在莲勃。于直怔怔地盯着看了好一阵,才明白原来他的孩子动起来是这样的。

  于直抚摸着这张照片,想象着将手覆在高洁腹上的感受,想象着孩子在他的掌下起伏。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应当是自己的父亲那样,也不应当是高洁的父亲那样。他抽开了手,紧握成拳。

  “那间房间就是婴儿房。”赵阿姨提醒于直。

  于直看见了这堵墙尽头的那个房门。在他还是是此间的主人时,那间房间一直是闲置的。他推开了不曾了解过的房间的大门。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好像重新走入了亚马听孙深处的丛林,置身在树海之中,仿佛闻到了丛林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听到了来自丛林深处的虫鸣鸟叫。于直盘腿坐了下来,仰头是漫天星空,身边是藤蔓一样的摇篮和小床。他看着摇篮,看到了当年回游在阿贝特河上的驳船。

  不太久远但是异常深刻的记忆卷土重来,他躺下来,任由记忆淹没他。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但在黑暗里好像有一线光明的牵引,他知道那个方向,却不断迂回浮沉。他说过—些自己听不到的心声,走着不由心证的路途,内心深处沉睡的渴望,脑海里呼之欲出的念头,被催动着又浮现出来,就像这几个月的每一夜一样。他的行动早就一步步为他做出了决定。

  于直霍然起身,走出口,问赵阿姨,“你刚才说的孕妇枕,什么牌子什么型号?”

  阿姨没有听清:“什么?”

  于直又问了一遍。

  赵阿姨随即说了一个牌子和型号。

  于直说:“如果她醒了给我发个消息。”他说罢走出门去,先给言楷打了电话交代些事情。才挂上手机响起来,卫辙在那头嚷:“我说你人去哪儿了啊?今晚的局你不会忘了吧?高盛那几位都等着呢!咱的上市大计啊!”于直说:“高海死了。”

  “什么?”卫辙一顿,“你……在高洁那儿?”于直说:“你先顶着,我晚点儿到。”“算了,你留下陪陪她吧,今晚这儿有我盯着。”卫辙说。

  于直忽然苦笑:“我留着怕会继续剌激她。她怕我,这时候她大概只想一个人静静。”卫撤叹息一声,问:“我看你也怕她吧?”

  于直听见自己也在叹息气卫撤的一语中的,让他的内心翻腾不止。终于明白高洁的自律自省拘束克己,于是更加进退两难,进一步,怕惊动她的平静;退一步,又不舍离她太远。也许这就是——情深情怯。

  他对卫辙说:“是啊。我怕我一不小心又剌激到她。”

  卫辙呵呵一笑:“你人在局中,自己都糊涂了吧?我看你一路小动作暗暗地帮了高洁不少,应该是不准备等孩子生下来跟她离婚的。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女人嘛,在感情里最缺的是什么?安全感喽。你直接证明给她看不就结了?”于直依旧苦笑:“行了,我开车呢,先不和你说了。回头办完手上这事儿,我会过去的。”

  卫辙怕他没有听进去似的,在挂电话前又着重一句,“我这可是诚意提醒你仔细琢磨琢磨纲!”

  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短信发了过来:“已经安排高洁明早回台湾,他不敢再惹事了。和那家租户也谈妥了,帮他们在隔壁楼租了一间,补贴了租金,他们同意后天搬,我会安排人打扫一下,保证后天能搬进去。”

  于直放下手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专心致志想着一个人一他心头的人。

  第九章 还好,有你在身边

  高洁在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下多了一个形似豆荚的长枕,垫在自己的胸腹下,隆起的腹部正好贴牢枕头凹进去的部分,腿搁在枕尾。整个身体因为枕头的支撑,轻松了不少。

  她翻身下床,听见赵阿姨好像在外面说话,但是她推门出去时,赵阿姨又好像并没有说过话一样,在厨房忙碌着。看见她走出来,笑着说:“醒了啊?这一觉睡得真长。你昨晚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看你懒得睡得熟,我就没忍心叫醒你。难得孩子晚上也没闹醒你。精神是不是好多了?饿了吗?”

  高洁摸摸肚子,昨日的回忆又涌出来,是她无法逃离的现实——她的父亲去世了。她黯然地走到临床的榻榻米上,坐下来,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只八卦懒人沙发上,抬头任晨起的阳光扑向她的面孔,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她在心里对孩子说:“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怔怔地,泪已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赵阿姨吓坏了,连忙问:“不舒服吗?”

  高洁把泪擦去:“没事,我一会儿去工作室。”

  她站起来,也必须站起来,一次次地站起来,全因为世界上仍有她最大的牵连在,她已在静安寺内祈过愿,她会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瞬时光。

  高洁回到卧室内准备换衣服,看到床上的豆荚形状的枕头,问道:“这枕头——”

  赵阿姨笑着说:“于先生昨晚送过来的。看样子应该是他亲自去买的,晚上十来点才送过来。”她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高洁:“这是于先生留下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是于直的字迹,写着:“三月十五日晚七时,于台大医院,肝癌。”

  高洁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算,现在已经是第十四天了。她走到照片墙前,拿下一张儿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时候她才五岁,她记得拍下照片的那个男人一她的父亲。她说:“爸比一起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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