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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卫辙小声咳嗽,正想同他耳语,于直已经身随心动,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起身拉开包房大门,快步往外走去。

  高洁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往饭店门外走。大功告成以后,巨大的疲意和阵阵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过来,她的精神不时换散。

  虽然大功告成,但是累得超过了她的负荷。她有点不安,摸了摸肚子,孩子很平静,但她可以感受到孩子和她一同呼吸的脉搏。她在心内默念着,球球,妈妈今天让你辛苦了,接下来会休息几天的。

  高洁艰难地挪到大堂,腿脚一颤,终于支撑不住,坐在等位处的沙发上。她拿出包里的笔和备忘录,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要记的是什么。

  终于又把一个棘手问题解决,虽然过程并不愉快。

  刚才那位客人在包房门口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仍然不友好:“看来高女士你还是诚信做生意的,没有耽误我们的大事。不过我们平白支出一笔项链成本怎么算?”

  高洁在当时脸上礼貌地微笑着,心里在给自己下命令,她需要尽快回家体息,她不能再同眼前的刁钻客人纠缠,她已经支撑了近两个小时,接近她体力的极限。可她还需要坚持着她的原则来应付难缠的顾客。

  她虚弱地但不卑不亢地坚持着,这样讲:“也许是我在记录您的需求时记错了。我对项链的事情很抱歉。不过我对我的设计很有信心,应该符合您的要求。这样吧,您把设计的尾款付给我,项链就当我对这份疏忽的补偿,送给你们。”

  对方没有想到她如此爽快又如此坚持,确定地又问一句:“你只收设计费?”

  高洁坚持着:“设计很费工夫,是有知识产权的,请您谅解。我的定制作品,都是只做一件的,有它必要的价值。”

  对方似也不想耽搁太久,说道:“好,那我们也爽快,就按你说的办。”

  高洁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在备忘录上把这笔订单的单号写好,加上备注——支出顶链赔尝款,需收设计尾款。将备忘录收好后,她准备撑一把站起来,眼前竟一下天旋地转,耳边轰轰嗡鸣。

  这时,有人用手臂环住了她,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抬着她的手肘,帮助她立起来。可她立起之后,气血一涌,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

  在一团黑暗里,高洁是清醒又不太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一阵阵地发着抖,但她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一点。

  可是无法冷静,她有着接肿而至的麻烦,一波接着一波,需要她去想办法,去披荆斩棘。她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办法她已经想了千百种,殚精竭虑到周身发冷,困顿乏力到四肢虚软。

  刚刚就解决了一个,她还未能喘息,然后,她好像又看到了于直。她是不太清醒了吗?为什么于直就在她身边,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孔?这才是最糟糕的。就像那一晩,舞台灯光乍亮,她就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孔。他站得远远的,又冷冷地俯望着她。她琢磨不准,才会心头紊乱,焦急万分。

  这样的他逼迫着她,她从来不怕来自顾客的刁难,却害怕真正由他而来的发难。尤其现在,她的头很烫,身体很冷,在这一时间,没有办法给自己迅速建立起抵御的堡垒。

  他为什么来?她着急地想,手一抬,摸到了自己的肚子,整个人一震,深藏的巨大惊恐又在折磨她了,她抵御不了,急躁到穷途末路,无法可想。眼泪很意外地涌了上来,高洁伸手一抓,仿佛抓住一片衣角,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别无他法了,只能用最笨的一个办法。她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她在说什么?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说着,一直到什么都记不得了。

  高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悠远绵长得仿佛走过一段人生,她被追逐着,就在亚马逊的深草树林中,她狂奔、喘息,停下一步,就会成为猎物。她回过头,看到了追在后面的金花斑斓的大虎,一对锐利的眼,冷而且厉。高洁跌了一跤又一跤,伸手想要有所攀援,将自己置于更安全之处,又处处无所依傍。

  有人握牢了她的手。她喘息着醒过来。

  “别动。”对方说。

  高洁慢慢睁大了眼,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和梦中的影重叠,她顺着梦势,想要往后退,却是一点儿动弾不得。

  于直探手抚向她的额头:“你发烧了,不过现在温度降了点儿。”

  高洁的意识回笼到现实。她怎么了?她现在虚弱得处在一个失重的状态她手一动,想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对劲,她想到了她的孩子。

  于直按住了她想要动弹的手:“孩子很好,你也没事。”

  高洁才看清楚探在她面前的于直,他的发凌乱地堆着,遮到他的眼前,他的眼隐在发下,她看不甚清。她想起了她的梦,还有梦之前的现实,记忆苏醒过来,灼心灼肺的焦急也随之苏醒。高洁张了张口,却一下发不出声音。

  于直抬起了眼。

  高洁见过深情时的于直、锐利时的于直、冷漠时的于直、嘲讽时的于直,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于直。他凝视着她,几乎一动不动。她很难去形容眼前这样的于直,温和得像静止的风浪,但也是复杂到难以捉摸的。她所拥有的既往经验告诉她,她每次判断的结果都是错的。这样太累,她不太想琢磨了。她依稀记得自己体力和情绪崩塌时的全部表达,最后终于还是将心里最想说的话全部说了,这样也好。

  “我会照顾好他的,真的。”高洁无声地开着口,无力阻止自己的脱口而出°于直维持着静止的姿势,看了她好一阵,看到她再度没有了气力,又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他说:“你好好睡吧。”然后就是他起身走出门外的声音。

  于直走出门外,伸手在衣究里掏了掏,才又想起,他戒烟很久。他无奈地伸手抚着后颈,靠在墙上,他总是忘记他养成的新习惯。

  昨天到今日,整整十四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有睡过,一直看着高洁。他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长的时间看着睡着时的高洁,上一次,还是在亚马逊的阿贝特河上。

  那时的她有什么样子的呢?肌肤白得不太健康,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鹅蛋面孔还很瘦削,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

  现在的她,肌肤还是白得不太健康,因为怀孕,四肢有点浮肿,连脸上都微微肿着,闭着眼睛时,还紧紧蹙着眉。

  她整个人都没有放松。

  于直差一点忘记了高洁是一个痛到极处,也会忍痛到极处的人。

  所以,昨晩她的失控,于她是一个意外,于他也是。

  于直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模样的高洁。她浑身发烫,脸色白到异常,双颊却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内冒着跳动的火焰。她看着他,抓住了他的衣襟,睫毛瑟瑟乱抖,泪水跟着潸然落下。

  现在的她也许不会记全她当时语无伦次的话,但他全部记得。

  她的嘴唇跟着睫毛一起瑟瑟抖动,她说:“于直,我这辈子,只会有球球这一个孩子了,不要和我抢球球,我会是一个合格的妈妈,我会带好他,我很努力很努力,我会给孩子创造很好的环境,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家对他的关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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