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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这是高洁头一回看到于直的妈妈,照片内的少妇明眸皓齿,梨涡浅笑,美得赏心悦目。她怀里的婴儿和她有一样的唇窝和黝黑的眼仁儿。那是不过丁点大的于直。

  林雪说道:“高洁,我真没想到你去参加了于直他们网站的比赛。你今天能来看奶奶,我很高兴。今天你要来面对几个于家的人,我也有点担心。于家的人,大多性格厉害,有的你也可以当成是势利,你多包涵。”

  高洁只是笑,覆着小腹:“这里的人,都是我孩子的亲属,我会……努力一下,尽量和大家好好相处。”

  林雪长叹一声:“于直的妈妈如果有你一半的定力和勇气,也不至于有最后那样的结局。”

  高洁一黯,若干月前,林雪所讲述的那个于直,是失恃而误入歧途的孤独少年,对于于直母亲的死因,林雪并未多加描述。她望向照片中的美丽少妇,听到林雪缓缓讲道:“我上次没有告诉你,于直的妈妈自杀的时候,于直就睡在她身旁。”

  高洁骇住,林雪又揭露出另一个更为隐秘的于直,她从未靠近、从未了的于直,他惊涛骇浪一样、比她想象中更不堪的过去冲击着她。

  她喃喃地问:“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的孩子在密壮成长,她每日每夜欢欣地记录着孩子的成长,期待着他的到来,她无法想象另一个母亲为何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林雪问高洁:“你知道为什么于直的妈妈会这么狠心吗?”她饱经风霜的眼睛望到高洁的眼底,“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于直的爸爸,应该也没有那么爱于直吧。”

  这是高洁从未了解过的,由于直的长辈层层道出,打开惊涛骇浪一样的世界。这位长辈向她所展示、向她所表达的,她不是不明白,其情之切之诚,她不是不感动,然而,碰转折的原因太多。她抚摸着小腹沉默着,孩子让她的心静了下来。她对林雪说:“于奶奶,我会是―个好妈妈,向您保证,请您放心,我爱我的孩子,很爱很爱,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而且——”她想了想,“我并不怨恨于直,真的,一点儿也不。”

  林雪带着几分期许望向高浩:“那么,你——”

  高洁即刻打断了她:“于奶奶,我跟您保证过班,我对于直,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将来我也不会打搅他的生活。我想这一切事情结束后,对于我,对于他,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没有麻烦的结局。只是因为我的固执,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才会让您费心安排了这么多。”

  林雪叹道:“孩子,前面路长,不用这么着急下决定。”

  高洁摇摇头:“我做了一些很可耻的事情,这个结果是应得的惩罚,我不会奢望再获得什么原谅,我也没有这个资格了。”

  林雪抬眼就望到了书桌上的宣纸,墨迹已干,墨荷初绽,才露尖角,荷叶下的尾鱼若隐若现。荷叶上,是眼前的孩子送给她的冰清玉洁的决心和决意。她—向不会操过急,便对高洁说:“好了,你只有陪我一顿下午茶的时闻,我们先去喝一碗红豆沙,你肚子里这个也不经饿的。”

  她拨通内线,唤来保姆,在窗下架上一个矮几,上了几碟上海点心,小笼包,核桃酥等样样精致。

  高洁胃口很好,不用林雪劝食,将大半的点心用完,让林雪连连赞她“已经懂得养身”,林雪依旧流露出想要留她一起用年夜饭的意思,但高洁洗:“我和我的团队伙伴约好了一起过新年。”

  这个最正当的理由让林雪不能再留她,但她仍唤来于直送高洁返家。

  高洁坐上于直的车后座时,发现多了一只丝绒软垫,她将软垫垫在自己腰后,对坐上了驾驶座的于直说:“谢谢你。”

  “这么客气了?”于直口吻一贯轻佻,并且转过头来,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会儿,又转到了她的小腹上,她的目光就乘机停在了于直的脸上。

  于直脸上的表情她从来没有看透,戏谑的、淡漠的、气恼的、有点孩子气,他表达过很多种情绪,但都不是那个时刻他真正的情绪,他把自己藏得很好、很深,高洁想。虽然林雪向她打开了他的往事,但是她还是看不透他。此刻就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他看着她的小腹,表情很冷淡,眼底却有异样的情绪在波动。高洁忍不住用手遮住腹部,说:“他长得很好,所以谢谢你,谢谢你会肯帮我,也肯帮他。我一定会遵守我的承诺。”她正视着他的眼睛,“不会再给你们家和你造成任何麻烦,请你放心。”

  她看到了于直那熟悉的冷笑,他说:“我有什么好不好放心的?你倒说说?”

  她看到他转回头去,后视镜里的他脸上的神情完全冷下去,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存在、她孩子的存在,于他,应该就是横生的枝节和意外的麻烦。

  高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时未答他充满嘲讽的问题。她其实在想,她不愿也不应该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烦,尤其是对于直。就在辞旧迎新的这一天,她突然起了个私心的愿望。她把愿望在心底藏好,看着于直的目光也变得温软起来。

  于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高洁突然间沉默后温驯到不可思议的目光,她应对他时的一些锐利和防备不见了。可她最终用一副诚恳的表情这样说:“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我就按照约定签离婚协议,不会拖你很久时间。”

  于直的手悬空停着,一荡,回到方向盘上,冷冷地笑了起来:“我是不是要谢谢你为我想得周全?”

  高洁看着后视镜里他死死盯着她的模样,他的笑意依旧浮在脸上,嘴角微微扬起,但是眼神更加寒冷。她抿一抿干湿的唇,道:“于直,我希望……我希望我们以后能比较……比较和平地相处,为了孩手。”

  镜子内于直的唇一直扬着没有放下:“你一定准备好了将来怎么对孩子解释我们的关系吧?”

  果然高洁说道:“性格不合,所以离婚。”

  于直握紧方向盘,这个高洁,从亚马孙开始,就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当合作关系—样盘算得样样清楚。他又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她将脸转向窗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密密的小扇一样遮盖住她的心事。于直抿紧了唇,还是将这句饥诮的话封在喉中,未能讲出。

  他踩下油门,将车启动。一路两人不再讲话,于直并不是很自在,因为车里又弥漫开一股熟悉的馨香,幼弱的奶香,温暖,亲切,好像比以前更加芳香馥郁了。那是独属高洁的味道。

  他有点想念,所以更不想开口。

  在高洁看来,他脸上神色变换,喜怒不定。

  念及此,高洁眼中一酸,只得望向车窗外,窗外黑绸一样的天空上绽放了大朵大朵的烟花,绚烂地拉开新年的序幕。这是她在这座城市度过的第二个春节,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干什么呢?她想起来了,她和于直一起参加了莫北的婚礼。莫北在婚礼上,将他八岁的儿子介绍给大家。当时的她对这个情况有诸多猜测,但其实不过是这座城市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毎个人有每个人面对的苦衷,只要自己守口如瓶,别人是看不透的。

  就如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于直,就算林雪揭开往事之后,她终于知道了他布局的动机、行动的苦衷,但她还是看不透他,也不忍看透他。这或许就是她最软弱之处了,因为理解,所以柔软,还带着不能言明的酸楚。

  就在这五味杂陈难以言喻的纷乱思绪间,极其突然地,高洁感到腹中有一阵异样的颤动蔓延开,细弱得难以辨别,但是就像林雪笔下由水塘深处游出的鱼儿一般,将满塘的荷光荡漾。她捕捉到了这光,突如其来的快乐像清泉般扑簌簌地冒出来。她抚摸着小腹,惊喜而略带颠抖地第一时间抬起头来望向驾驶座的那个人,那个人岿然不动的冷漠阻止了她差一点脱口而出的激动。

  不,这喜悦她还不能倾诉,有些快乐,她只能自享。她在心内对她的孩子说:“球球,你在和妈妈打招呼吗?妈妈祝你新年快乐!球球,你知道吗?你的爸爸也在这里。”她抱着肚子,又偷偷地看着坐在前方的人,他就坐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不到半米距离却那样遥远,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伸臂却够不到。当她做出她的上半生最愚蠢的决定时,就注定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些许的愧和憾,是永远抹不掉的错误铸造出来的。

  天空里的烟花一团接着一团绽放,连绵不绝的艳色将黑夜点亮,再铺天盖地地覆向大地。高洁又仰头看向窗外,那星点璀灿得仿佛要洒在她的脸颊和发端,散落的暖意,就在她的心头,亦在她的掌心,这些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高洁想起于直另一个发小婚礼上的烟花,那时她还感叹那—团团烟花易逝易冷,再难捕捉。但其实,珍惜每一刻小小的美好,就是永恒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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