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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高洁不再回避穆子昀谈起她的孩子。

  穆子昀絮絮地讲起她的往事,关于她和已婚老板的秘密之恋,关于她以为守在他的身边为他征战商场就是至大的幸运,然而却始终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关于她以为为所爱的人生一个孩子,就是延续自己爱情的天真。

  高洁听的时候在想,多么正当的理由,她应当感到讽刺,可是内疚在心头啃噬,她无法感应到讽刺。

  她无法原谅自己间接犯下的毁灭生命的错误,这是漠视生命的责任。

  两个月后穆子昀回国。她独身而来,孤身而去,失去了孩子,留下了高洁心内一段悔恨和遗憾。

  司澄在穆子昀回国后的两个月才回来。他回来后,发现高洁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应当说,高洁好像变得更加无趣了。

  她对学习的热情更为高涨,仿佛想要尽快修满学分,离开爱丁堡。

  司澄依然不想离开爱丁堡。他问高洁:“是不是非离开不可?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呢?很好的气候很好的人,古老的建筑以及被尊重的历史。”

  高洁反诘他,“这里真的这么好吗?反复无常的气候,死气沉沉的人,永远看不见几日阳光,时不时下一场大雨。哦!简直糟糕透了!”

  司澄沉默下来,不再同高洁谈论这个话题。

  她又心疼司澄的沉默,会抱住他的脖子说:“我想我的妈咪。我要尽快回去。你想想看,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当司澄在电话里对已经学成归国的高洁说出“我们分手吧”,他们其实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联系过。

  高洁回国时,司澄将她送到爱丁堡机场。高洁几乎将她在爱丁堡的全部行李都打了包,只留下司澄给她拍的照片还挂在他的宿舍里。

  司澄亲亲高洁的额头,“Jocelyn,我会想你,很想你。”

  高洁亲亲司澄的唇,冰凉的,当年在云南,他亲她的时候,他的唇还很热。她说:“澄,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承担一些责任,在自己生存的现实社会里,我先回去,在那儿等你。”

  她很有些不舍,离开司澄,等同离开另一个无忧无虑的时空,她扪心自问,是眷恋那儿的。

  司澄笑了,眼睛依旧天真,“这两年,感谢你,我很荣幸能给你带去快乐!”他瞧着她,好像瞧着自己即将送养的孩子。

  终于,司澄还是正式将高洁这个孩子送养掉了。

  高洁挂上司澄通知她,要同她分手的电话,明白了自己已经失去掉那一个避风港,没有了无忧幻境。

  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她陪伴母亲经历了重病的每一个危急时期,看着母亲因为化疗恶心呕吐,被癌细胞侵蚀全身痛到不能自己,因为只能以流质和营养液为食而瘦骨嶙峋。

  潘悦在重病中饱受着非人的折磨,却始终保持着未病时的刚强,她时常同女儿谈心,但是高洁却在刻意隐瞒,隐瞒了同司澄的恋爱和分手,隐瞒在穆子昀流产事件中的矛盾和愧疚,以及更多的由童年累积而来,沉淀在心底的欲望。

  高洁在母亲跟前所述说的都经过了刻意美化。在死亡面前,她的演技出神入化。

  潘悦仔仔细细地听着高洁的粉饰太平,或许是因母亲的直觉而听出端倪,也或许只是因拳拳母爱而细意相告,潘悦最后留给高洁的话是,“洁洁,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还留给你这么多不快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责任。但是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会这样完整。妈咪很感谢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未来你的路还很长,你找不到未来的人生方向是我最担忧的事情,因为我帮助不了你也保护不了你了。你接下来的人生恐怕要努力学习怎么更好地生活,也许会很辛苦。虽然众生皆苦,苦即菩提,每个人都有她的历练,谁也不能替代谁。但需要记着,自己面对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该放下的时候,放下。往前看,对自己好,才是你给予妈咪最大的尊重和爱护。”

  母亲弥留的时候,留恋的目光流连在高洁身上,她说:“洁洁,你才是妈咪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杰作。”

  母亲去世以后,高洁将亲手为母亲设计的白莲水沫玉坠放入母亲的骨灰中,带着她们一起回到台北安葬。

  她在台北没有停留太久,她想,母亲临终告诫过她,要她向前看,虽然她不知道前面的路应该怎么去走了。

  她在母亲病中时已经收到英国艾芙丽集团的OFFER。面试她的HR看好她在爱丁堡艺术学院的专业背景,加上母亲旧友集团大中华区设计部头头叶强生先生的极力推荐,集团对她需要分神照顾病重母亲的需求十分通融,答应以兼职的方式先聘用她为实习生,帮助广告部修大片。

  在办妥母亲的丧礼后,叶强生征询回公司办理正式入职的高洁:“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发展会更快些?”

  高洁望一望面前还没有填写的入职申请书,把握在右手的笔放下来,“是不是公司方面认为我在实习期间表现并不是让公司很认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会让公司为难的。”

  叶强生立刻说:“不不,你多虑了。公司在的南美的钻石勘探合作业务拓展的速度很快,巴西那边很缺人才,尤其是拿下FGA珠宝鉴定师资格证书的设计背景的。公司一直在全球招募,外派只需一年,职责范围是钻石的分类、筛选和鉴定。这是非常核心的岗位,薪酬和津贴都很可观,比国内同级别的岗位高数倍,一年后调回来就能升任更高级别的岗位。对新人来说,是个很好的发展机会。”

  在爱丁堡求学时,高洁就清楚进入珠宝设计事业后,最辛苦最危险的工种是哪些和在哪里。她看着叶强生在面前世故地笑着,用长辈厚爱小辈的眼光望着她——她在学习上的惯性勤勉让她求学期间就拿下从业该具备的全部证书,但是从未曾想到这些代表着她聪明敏慧,克勤努力的证书会最终成为她为人欺侮的一个借口,可在母亲病中时,眼前的这个人也尽到照顾她的情分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体两面,教人两难而无奈。

  高洁想,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家,她从八岁开始漂泊,如今更不知道该落脚在哪里。她想起一句电影台词——“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既然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那么去巴西就去巴西吧!

  高洁重新开始填写入职申请表,一边对叶强生说:“我随时可以出发。”

  高洁在巴西隆多尼亚州第一次遇见于直的时候,虽然并不能预料他们之后的是是非非,但是,似有感应地,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预感到同这个男人之间必有牵扯。

  第三章 遇见你,便是最美时光(上)

  一年外派巴西的工作开始没有几个月,对高洁来讲,就仿佛过了一辈子。

  艾芙丽集团在巴西的外派员工全部以合同制供职于当地一所合作的钻石勘探公司。二十八个来自全球的同事中,高洁是其中唯一的东亚人。她同其他来自巴西本地、印度、津巴布韦、以色列的同事们一起负责从矿工开采的岩石中找出钻石的工作。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虽然薪水可观,可是工作强度很高,枯燥无味,环境又危机四伏。她才任职一个月,当地就发生了印第安土著和矿工因为采矿地域之争的血拼事件。

  面目全非的矿工的尸体被运回公司,从高洁面前经过,她整整两天未进主食。

  巴西的食物也不合高洁的胃口,粗糙的食材,复杂的香料,还有不利于消化的棕榈和椰奶,使她常常食不下咽。放工后唯一轻松的方式是去小镇上的酒吧叫一杯威士忌。

  她需要感谢司澄,是司澄教会她品味威士忌的美味,让她在这个热得让人油腻和疲劳的环境里有了放松的方式。

  高洁的巴西同事爱丽莎是所有同事中唯一与她关系不错的,爱丽莎是同事里唯一一个和高洁同样有留学英国经历的人。

  实在不赖高洁的挑剔,只因共同生活工作后,她发现和背景不同的热带种族人群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况且他们的英语口音严重,连基本交流都很有困难。

  更令高洁感到难堪的是,有印度和巴西的男人频繁向她示好,态度热情奔放,行动目的明确,表达简单直接。她一律说“No”,结果是被公开嘲讽成“保守无趣的东方人”。

  于是,在发现和爱丽莎交流没有太大困难后,她非常乐意主动跟着她一块儿去酒吧放松。

  这里的酒吧脏乱、潮湿、烟雾弥漫,但是热闹,有很多过客,来自五洲四洋。高洁在酒吧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种,想象他们的人生。生在此处的,来到此处的。如何生存?为何来此?何时走?又将去到哪里?

  她实在太孤独了。

  孤独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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