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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过了良久,只听那西洋自鸣钟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动了一下,梦呓一样暗哑低声:“竟然如此……”只说了这四个字,唇角微微上扬,竟似是笑了。她唯有道:“琳琅罔负圣恩,请皇上处置。”他重新注目于她,目光中只是无波无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终于唤了李德全进来,声调已经是如常的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涟漪:“传旨,阿布鼐之女卫氏,容工德淑,予册答应之位。”

  李德全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宫门已经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内务府传万岁爷的恩旨。”见琳琅仍旧怔怔的跪在当地,便低声道:“卫答应,皇上的恩旨,应当谢恩。”她此时方似回过神来,木然磕下头去:“琳琅谢皇上隆恩。”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视线所及,只是他一角明黄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缀米珠与珊瑚珠,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取万寿无疆的吉利口采。万字不到头……一个个的扭花,直叫人觉得微微眼晕,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没有再望她,只淡然瞧着那鎏金错银的紫铜熏笼,声音里透着无可抑制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儿也不必来谢恩了。”她无声无息的再请了个安,方却行而退,皇帝仍是纹丝不动盘膝坐在那里,他性子镇定安详,叫起听政或是批折读书,常常这样一坐数个时辰,依旧端端正正,毫不走样。眼角的余光里,小太监打起帘子,她莲青色的身影一闪,却是再也瞧不见了。

  李德全办事自是妥贴,第二日去传了旨回来,便着人帮忙琳琅挪往西六宫。乾清宫的众宫人纷纷来向她道喜,画珠笑逐颜开的说:“昨儿万岁爷发了那样大的脾气,没想到今儿就有恩旨下来。”连声的道恭喜,琳琅脸上笑着,只是怔仲不宁的瞧着替自己收拾东西的宫女太监。正在此时远远听见隐约的掌声,却是御驾回宫的信号。当差的宫女太监连忙散了,画珠当着差事,也匆匆去了。屋里顿时只剩了李德全差来的两名小太监,琳琅见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又最后拣点一番,他们二人抱了箱笼铺盖,随着琳琅自西边小角门里出去。方出了角门,只听见远处敬事房太监“吃……吃”的喝道之声,顺着那长长的宫墙望去,远远望见前呼后拥簇着皇帝的明黄暖轿,径直进了垂花门。她早领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见谢恩,此时遥相望见御驾,轻轻叹了口气,那两名太监本已走出数丈开外,远远候在那里,她掉转头忙加紧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里政务甚少,唯蜀中用兵正在紧要。皇帝看完了赵良栋所上的折子——奏对川中诸军部署方略,洋洋洒洒足足有万言。头低的久了,昏沉沉有几分难受,随口便唤:“琳琅。”却是芳景答应着:“万岁爷要什么?”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酽茶来。”芳景答应着去了,他目光无意垂下,腰际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襁外结着金珠线黑丝络,却还是那日琳琅打的络子,密如丝网,千千相结。四下里静悄悄的,暖阁中似乎氤氲着熟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烦躁,随手取下套襁,撂给李德全:“赏你了。”李德全诚惶诚恐忙请了个安:“谢万岁爷赏,奴才无功不敢受。”皇帝心中正不耐,只随手往他怀中一掷,李德全手忙脚乱的接在手中。只听皇帝道:“这暖阁里气味不好,叫人好生用焚香熏一熏。起驾,朕去瞧佟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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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回目------纳兰容若《生查子》

  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总是别时情,那待分明语。

  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29、肯把离情

  佟贵妃因操持过年的诸项杂事,未免失之调养。挣扎过了元宵节,终究是不支。六宫里的事只得委了安嫔与德嫔。那德嫔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后宫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嫔在拿着主意。

  这日安嫔与德嫔俱在承乾宫听各处总管回奏,说完了正事,安嫔便叫宫女:“去将荣主子送的茶叶取来,请德主子尝尝。”德嫔笑道:“你这里的茶点倒精致。”安嫔道:“这些个都是佟贵妃打发人送来的,我专留着给妹妹也尝尝呢。”

  当下大家喝茶吃点心,说些六宫中的闲话,德嫔忽想起一事来,道:“昨儿我去给太后请安,遇上个生面孔,说是新册的答应,倒是好齐整的模样,不知为何惹恼了太后,罚她在廊下跪着呢。大正月里,天寒地冻,又是老北风头上,待我请了安出来,瞧着她还跪在那里。”安嫔不由将嘴一撇,说:“还能有谁,就是原先闹得翻天覆地的那个琳琅。万岁爷为了她,发过好大的脾气,听说连牌子都掀了。如今好歹是撂下了。”

  德嫔听着糊涂,道:“我可闹不懂了,既然给了她位份,怎么反说是撂下了。”安嫔却是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痛快,只哧哧的一笑,道:“说是给了答应位份,这些日子来,一次也没翻过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了?”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轻狂,太后总瞧她不入眼,不甚喜欢她。”

  德嫔叹道:“听着也是怪可怜的。”安嫔道:“妹妹总是一味心太软,所以才觉得她可怜。叫我说,她是活该,早先想着方儿狐魅惑主,现在有这下场,还算便宜了她。”德嫔是个厚道人,听她说的刻薄,心中不以为然,便讲些旁的闲话来。又坐了片刻,方起身回自己宫里去。

  安嫔送了她出去,回来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笑道:“这真是个老实人,你别说,万岁爷还一直夸她淳厚,当得起一个‘德’字。”那宫女陪笑道:“这宫里,凭谁再伶俐,也伶俐不过主子您。先前您就说了,这琳琅是时辰未到,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不错。”安嫔道:“万岁爷只不声不响将那芸初开释了,就算揭过不提。依我看这招棋行得虽险,倒是有惊无险。这背后的人,才真正是厉害。”

  那宫女笑道:“就不知是谁替主子出了这口恶气。”安嫔笑道:“凭她是谁,反正这会子大家都痛快,且又牵涉不到咱们,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们无端端替人背黑锅,今儿提起来我还觉得憋屈,都是那丫头害的!”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了,总算叫那丫头落下了,等过几日万岁爷出宫去了巩华,那才叫好戏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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