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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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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来越大。这时有人叫她们:“这不是一慈吗?你们娘儿俩坐在这里做啥?” “金婶。”一慈看到她,泪水便控制不住了,“我没地方能去了!” 金婶是素梅从老家带来帮着卖菜挣点钱贴补家庭的四十多岁的妇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南部口音,说话掷地有声,“我知道了,走,到我家坐坐。这么冷的天,你妈心这么硬!” 于是一慈拖着女儿跟金婶来到她的家,租来的一间七八平米的平房,里面除了床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但炉火烧得很旺,也足够了。一慈先抱着女儿到炉边烤火,然后煮了稀饭和鸡蛋。饿坏了的小思晶顾不得挑了,比平时任何时候吃得都多,然后拍一拍就老实地睡着了。就这命,以前有吃有喝的,还挑三捡四,现在也不讲究了。一慈叹息着,把女儿放在床上,贴着墙放,别尿床尿得别人不能睡。 “没啥没啥,小孩子没有不尿床的。”金婶很客气,转身又安慰她,“你妈妈不会不管你的,我最了解她刀子嘴豆腐心,兴许一会儿来找你呢。她只是气坏了。闺女啊,也不知我有句话当说不当说:安分守己过日子多好,咱乡下来的,生来又穷又中不了大用,图啥呀!” 一慈又哭了起来,擦干眼泪说:“金婶,你不出去了吧?麻烦你先照看一下思晶,我很闷,想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 “中,外面下着雪,不要走远。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放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一慈走到大街上,抬头看看,数不清的雪花从彤云密布中撒下来,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沉重的看不到底;一辆汽车从旁边驰过,卷起风和雪花,打在她身上。她叹着气,一心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挂个布条吊死算了,人生不长,何来这么多折磨人的事?死亡真是个好去处,姐姐选择了它,人人都会最终选择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姐姐!她突然悲伤得难以落泪,她是忍受了最后生命的折磨还是被安静地引渡到天堂?临行前,她是那么郑重而满怀期待地把母亲和一切交给了她,她是她的未来和希望啊! 还有小思晶,没有了妈妈,是不是比自己还苦? “妈妈呀,我并没有象你想象的那样没有廉耻,女儿曾经犯过错,但没有错上加错呀!你为什么这样看待女儿?还不如杀了我!” “李桐对不起,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做鸡做狗,我都会跟随着你,永不言离。我为什么一天天忽视你的存在?为什么偏离了我们的婚姻?都是我的错,愿你在天之灵原谅我!” “前路茫茫,后路漫漫,哪是我的归途?人世间到底还有没有我的路?” 一慈跌跌撞撞,也不知往哪里走,头上的积雪如一顶帽子,脸上雪融合了泪水,从下巴上滴下来。在毫无意识中,她沿着长长的二环路,恍然来到一座建筑前,梦游般走了进去,似乎有人向她说话,她不置可否地晃了过去,只觉行走在云端,然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最后面是生死之门——她轻轻地推开—— 欧少阳正在办公桌后面审阅投标书,抬起头惊异地看到一慈苍白着脸满身雪花地走进来,更令人惊恐的是她刚迈进来便顺着门框倒下去。 “一慈!”欧少阳赶忙离开桌子,三步跨到位,轻轻把她接住,清理掉她头上身上的雪,抱到沙发上,然后倒了热茶,随手把三部电话摘掉,手机也关了,走向她,捏起她的下巴,把不烫的茶水喂进她口中。好一会儿,她似悠然叹了一声,但没有醒来,转入熟睡。 欧少阳没去叫醒她,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知道她为什么到来,那是毫无意识情况下的情不自禁的方向,如果恢复理智,她会逃开。她从没坚强到只为自己活着的境界,她看重的是大多数生命附加值的东西,那是她所受的教育、她的传统,也是她为什么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一个悲伤女人宿命!他所爱的女人! 他想坐在她身边用手指梳理那凌乱乌云般飘逸的黑发,象在梦中听到春天百灵鸟的歌唱;他想拥抱她,抚平她心灵流血的创伤,象晚风吹摇流泪的玫瑰;他想给她一只坚强的臂膀,陪她一同伤心一同流泪,因为她的悲伤就是他的悲伤…… 一慈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眼前一团影子在动来动去,耳边响着缓慢有节奏的脚步声,轻轻的,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她知道了自己在哪里,翻身坐起来往外走。 欧少阳在后面跟出了门。 在走廊里她转过身,推出手掌,“不要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走开!”没叫出来,但在她眼睛里出现了。 欧少阳停下来,看着她旋风般跑出走廊,消失在电梯里。 29 一慈凭她的会计证进了一家超市当了收银员。当然起作用的还是她的年轻和美貌,没有该死的北京户口,为了过这个该死的门槛,她牺牲了不少毅力和微笑,于是成功了。很快她成为那家超市里一道耐看的风景,她是那么安静恬美,满打满算才二十二岁,生活的沧桑没有剥夺她的妩媚,反而使她更加平静,更加富有一种难以琢磨的伤感气质。她坚强而执着地每月挣800块,因为是破格录用的外地人,所以理所当然地少拿200,但给女儿买鸡蛋和豆粉足够了。 一个月后,她从金婶家搬出来,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实在太拥挤了,再打扰人家不太好。新租的房子袖珍的可爱,只有6平米,除了一张床,椅子都放不开,于是一进门就得脱鞋上床,好在有小思晶在,不需要电视,也用不着收音机。李桐的去世让她觉得罪过,再不把思晶送幼儿园了;也不是手头没钱,只觉得只要能过得去就要花自己挣的,万一将来碰着什么过不去的槛,姐姐的那笔钱可以拿出来救命。超市的工作不辛苦,但很耗人,一天12小时,别人两天休一天,她得三天休一天,于是把小思晶锁在家里,剪刀筷子之类全收起来,装备好她一天的食物。开始小姑娘还哭哭啼啼,后来见没人理她,也就习惯了,只在妈妈走时拼命抱住她的腿,被挣脱后也就哭喊几嗓子,便自娱自乐了,只在妈妈晚上回来时才亲热地不肯松手。 一慈最开心就是难得的一天休假,可以一天24小时陪女儿,可以细嚼慢咽陪她吃饭。小思晶自然高兴,但妈妈每次出去哪怕去厕所她都会不安地瞅着,扔下东西就要跟着走,生怕妈妈不声不响地又溜了;睡觉睡到半夜也会突然爬起来,摸摸妈妈还在,才又安心趴着睡着了。 2001年4月21日,一慈正给思晶穿衣服,门被推开了,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看着拥挤不堪的小房间和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厨具,没有说话,便往回走。 一慈却激动万分地把女儿放在地上,推了她一把。 “姥姥!姥姥!”聪明的小姑娘立即追了上去。 素梅转过身,牵住孩子的手,头也没回,往自己家 里走。虽然动作还是硬犟犟的,但和解之门打开了。 当天下午一慈便收拾了包裹回到母亲家。一切都结束了,母女心相联,没有过不去的槛。这么多天好象没曾分开过,于是又悲喜交加地合在了一起。 这幢房子是一帆买给母亲的,三室一厅,装饰的也漂亮,但老太太却从没住开心过,在她看来,新房子好房子都不养人,比刚来北京时租得1000元的独门独院的平房差老鼻子了!于是她在另两间贮藏了蔬菜和腌泡菜的缸,当作仓库用。现在女儿和外孙女回来了,便腾出来,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搬到刚看好的两间小平房里,还是不太舍得掏钱,去了多少趟,磨了多少嘴,终于每月700块拿了下来。和女儿只待了两个月,她便搬到了小平房,一是腌菜、运菜方便,二是几个年纪相仿的老乡也搬到了那里,时常说说话,更是方便;再有住着舒服,独门独院,安心养神。 于是一慈和思晶又拥有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明亮,让人振奋。一慈辞去了超市里的工作,去母亲那里上班,母亲给的不多,才600块,但也给出时间照看女儿,思晶终于可以随她上班了。 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2001年9月3日,欧少阳接到医院的电话,要他马上去一趟。 宫婕终于耗尽了生命最后的能量,再好的医药和最现代化的医疗技术也无力回天,这个在病床上躺了近三年的女人到了最后的弥留时刻。 一反常日的平静,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象四处寻找什么。她腰部以下的器官都失去感知能力,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这使她的眼神看起来明亮而集中。 “呜…哦呜……”她干瘪的嘴角仅能发出的音节。 欧少阳轻轻地走近她,看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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