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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那个人回过头来,甚至惊恐地看着她。他臂弯里躺着婴儿,婴儿张着小嘴,哇哇正闹,小手在空中张着,他则显得那么手足无措,甚至惊慌。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就这么一直哭。”他笨拙地摇她,掂她,而她除了哭一概不管。

  一慈从他手里接过孩子,走到最远处靠近窗子的沙发上,背过身,掀开衣服,露出丰满的乳房,然后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哭声立刻停了,孩子贪婪地吮吸着。

  他试图走过来,只是轻轻走了两步。

  “你不要过来!这是我的孩子,我和李桐的孩子!我不想看到你!”她生涩地说。

  欧少阳垂下头,在原地呆着。

  “你来干什么?还趁我家没人的时候!”一慈只捡难听的说。

  “我有点事。”欧少阳并不在意,“我有点事必须找你。”

  “有什么事你快说,说了就走吧,一会儿我丈夫就下班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你,你会打乱我们平静的生活。”

  欧少阳只有苦笑的份,“我们得马上去一趟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谁?姐姐!”一慈惊跳起来。孩子脱离了乳头,张嘴又哇哇哭起来。

  “不,不!你先哄好她!不是一帆,是另一个人。”欧少阳连忙说。听到女儿的哭声,他感到血压升高,晕。

  难道是季文康?一慈不祥地寻思,忽然有些后悔以前对他的指责,一个真心实意疼爱姐姐的男人。

  “她叫什么名字?”欧少阳在后面小心地问。

  “思晶,李思晶。”她冷淡地说。

  思晶!他兴奋地来回踱着。

  “好了,乖,吃饱了好好睡觉,妈妈有事,一会儿就回来。”小思晶含着乳头,看样子睡着了。一慈拍着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子毛毯。这一放,她又醒了,张开小嘴,蹬着小脚,又哇哇地哭起来。

  “不急,不急,你先看看她。”欧少阳连忙说。

  “不用理她,还不会爬,哭一会儿就睡了。”一慈站着没动,任凭女儿哭闹。

  “老天,你一直是这样任她哭闹不管的吗?”欧少阳心疼的不得了,走过去要抱她。

  “你不走吗?”一慈生气地叫。

  “哦,走。”他又退了回来。

  二人出了屋门,奇怪的是这时哭声也停止了。欧少阳还不相信,隔着玻璃看了看,小姑娘吮吸着手指果然安静地进入了睡眠。果真知女莫若母。

  “带孩子是不是很辛苦?”上了车,欧少阳一边发动引掣,一边找着话题。

  “不辛苦,习惯了。”一慈冷冷地说。

  “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

  “没任何困难,我丈夫对我很好,对我女儿也很好,我们不缺钱花,什么也不缺!”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露在厚厚阴云后的半个太阳用不同凡响强烈的光照着撒满黄叶的路;还有树叶正在飘落。

  她不能原谅他。车子在寂静中驶进三环,从方庄路口一直往北,直通繁华的东单,等了五分钟红灯,停在了协和医院门口。

  “为什么是这家医院?到底是谁?”她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晚了就来不及了”的是谁。

  “一慈,你听我说,有些事情需要从长记忆,比如说……”他试图说清楚些什么,于是起了遥远的开端。他为她开了门,然后向门诊大楼里走。“你今年20岁吧?我不知道你对童年和青少年的记忆会是什么样的,会有多少,也不知道你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去看待那一段可以称之为不幸的岁月。”他们走过门诊大厅,上了楼梯。

  “你知道谁都会犯错误,是人都会,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在过去的年代,这个社会留给人们的机会并不多,人在选择时可能会舍弃一些重要的东西,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后悔……”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人,周围静悄悄的,因此脚步声很响。

  “如果一个人在弥留之际对他的人生,尤其是他所忽略的和犯过的错误进行反省的话,他是不是应该得到原谅……”

  “欧少阳,你到底在说谁?如果不是替你自己——你从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她觉得等待要看的人不是季文康。接着眼前的一切证实了她的猜测,走廊的尽头,季文康正站在那里,静静地,脸上挂着悲伤的表情,以前也是忧郁的,但今天更严重,灯光下的阴影也加重了他的表情。他注视着他们走过来。

  “季哥哥。”她叫道。

  “噢,一慈。”他有些不自然地说。

  “怎么了?”欧少阳看着他的脸。

  “晚了,他走了。”季文康低下头。

  欧少阳沉默了。

  一慈愈发奇怪,除了母亲和姐姐,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还在最后弥留时刻要她来见一面?即使加上欧少阳和季文康,还有谁会想到她?

  “季哥哥!”她抓住他的胳膊。

  季文康推开门,凉嗖嗖而寂静的屋子中央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通体蒙着白布,白布没有起伏感,分明是一具尸体。一慈屏住了呼吸,不能想象这个人会是谁,会给她的情绪带来多大的影响,只是不由自主抓住了一只伸过来的手,是欧少阳的。

  季文康在戴手套,然后走上前,把白布拉开一角,露出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来,鼻子和眼睛都踏陷进去了,下巴上的胡须乱糟糟的,显得那么丑陋和邋遢。一慈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想见一帆和你一面,但一帆不肯来。你来了,但已经晚了,他走了。我敢肯定他有话要对你们说,也许是忏悔。”欧少阳轻轻地说。

  “可我……不认识她。”一慈困难地说。

  “李念东!”欧少阳说。

  一慈咬住了手指,即使这人的名字在她生命中出现一次,她也会一生记住这个名字!一个遥远而陌生、本该是熟悉的人,父亲!但他留给她的东西太贫乏了,搜索所有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的饥饿和困苦,从跚跚学步开始,都是母亲的手在指寻她长大……

  “不,我不认识他……”她本能地后退两步,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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