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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明灭光和影的变幻中,她颤栗地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睛,看着他因某种欲望而变得生动柔和的五官,感觉到被一种深深温暖的东西所包围,所环绕,这种情感如此流畅和美妙,似乎酝酿多时,由来已久。她需要这个,在贫瘠的童年、青少年和眼下缺少安全保障的陌生城市,她需要一个可靠的依赖,而他从一出现就有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他从未损害过她,从未使她害怕和担忧过;无论在经济和身份上,他都高高在上,她却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若有若无,似乎从她第一次出现在双馨园的下雪的早晨之后他就试着接近她了,试着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溶入她的环境和生活。因为在她面前他从来就没有陌生过,每做一件事都使她觉得理应如此,水到渠成,就象今天的深情之吻。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好感是有的,爱情呢?她不知道。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直隔着她,使她不敢考虑也不敢奢望这份感情和对他的好感。她所受的农村传统的最单纯的教育和感情观念也使她不能这么做,在母亲惨痛的经历中,她更不能逾越那座山,不能!

  “你妻子,宫阿姨怎么办?”对他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清晰地问。

  “你可以等我。她有病。过几年。”他说。

  “不,我不行。你这样是背叛她和你的家庭,我讨厌这种行为!”她挣脱了他,跑了出去。

  8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看着模糊花纹的天花板,那里清晰地映着一个贵族般男人的身影:挺拔而匀称的身材,优雅安静的举止,静默中透着忧郁气质的眼神和神态;语气温和,没有那种富人家的天然距离感。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的脑海里抹不掉他的纠缠!关键是他又爱她,他已清楚无误表明了这一点。她拒绝了他,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在爱情上,她没有信仰,应该说还没形成,唯一的基础便是清教徒式的母亲在漫长生活中断断续续告诉她的和她本人的经历。在她眼中,母亲是爱情和家庭的伟大忠贞者,她的坚贞不渝和坚守妇道足以立一个比天安门城楼还要高大的牌坊!她的选择和生活方式深刻地影响着她对爱情的观念,即使明知母亲没有必要这么做,她也没胆量和勇气犁出与母亲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轨迹。

  现在母亲的卧房中还亮着灯。她从床上跳下来,想得到一种观念上的支持,要不,一整夜要失眠了。

  推开母亲的门,半佝着身体的母亲正拿着小本本在灯下一丝不苟地记帐。灯光照着她灰白的头发和曾经年青的脸上出现的刀刻般的皱纹,这是不相称的,母亲才45岁,即使过了这个到门槛的新年也不过46岁。她勤奋认真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一慈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庭的三个女人中,母亲并不是最无用最没有主见和光知道任劳任怨的,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坚韧、创造力和野心丝毫不亚于姐姐,

  自从她来到北京的第一天起,她不是盘算着如何用姐姐的钱过上舒服的日子,而是算计着怎么小本经营挣钱,挣每一分钱!她有个随手的小帐本,把每天的经营状况都认真地记在上面。母亲不识字,连韭菜辣椒都不会写,但她会画,会画出象兰花叶那样的韭菜,莹光棒一样的辣椒,萝卜最绝,清一色的老鼠啃东西状,红心的用红笔画,绿皮萝卜用绿笔。那是一项极具清晰和责任心的菜摊财务表。

  每天晚上,无论多么疲惫,她都花上半小时以上进行盘帐,对一天的进出都了如指掌。母亲有一种执着的精神,正是她所缺乏的,那是财富和金钱魔力对她极度贫乏后创伤的身心有力渗透的本能反映,也可以说是现在对过去的弥补。

  一帆能看出其中的道理,而一慈不能,她也经历过苦难,因为处在心智的成长结段,却没有形成一种结,一旦环境正常了,便又象花儿一样四处寻找阳光雨露和合适的温度,而不是执着地要求其中一种。过去留给她的只是痕迹,而不是伤疤。

  “妈妈,我帮你记吧?萝卜这么写,辣椒这么写。”一慈挨着母亲,坐在床上,工工整整地把四个方块字写在纸上。

  “这么写呀?哦,就算它们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这画画又快又准,混不了。你写的自己留着用吧。”母亲倒很欣赏女儿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拍着她的手臂,“看看,还是念书有用吧,我就后悔当年没送你多念几年书。现在好了,用功吧,不能象你姐姐那样,赶上她一半也行,千万别象我,记帐也老想着,恐怕出错。”

  这种教训听多了,一慈漫不经心地应着,小心翼翼地向另一个话题靠拢,“我知道,我知道,不正努力嘛。妈妈,你没发觉吗?姐姐这么多天不回家,一定有男朋友了!”

  母亲抬头认真看了她两眼,随即笑起来,“可不是,这些天我也这么想,哪有再忙也不回家看看的?况且回家也不用做火车了。哪天她来了问问她。”

  “好,我一定得问她,这可是件大事。”一慈有些慢吞吞的,“妈妈,你说这城里的男人对成家也挺看得开,好象什么样的都行,男的比女的大很多也不在乎。”

  “嗯,我就在菜市场看到不少老夫少妻,这地方人多,门对门都不认识,谁管谁呢?”母亲少有的开通。

  “那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吧?”

  “怎么不会有什么?大这么多!”母亲突然拿眼睛瞟了女儿一眼,“肯定好不了,男的老得快,过了十年八年那女的还要他?再说这种情况一般是男的比较富有,女的情况差些——也可能过得不错。你问这干嘛?”

  “噢,我的一个女同学,和我差不多大,她喜欢上了一个比大一倍的男人,那男人也象你所说的什么都有,也挺好看,很喜欢她。可现在我的这个同学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问我,我说不知道。”一慈突然发觉撒谎并不是件很难的事。

  “那男的离婚了?”

  “没……没有。”

  “那小妮子可不找罪受吗?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瞎搞能不吃亏吗?”母亲语气有些严厉,“十八九岁懂什么?三十多岁的男人什么世面没见过?是哪根神经搭错筋了?”

  一慈有些狼狈,嘤嘤地小声辩解,“那男的与他老婆关系并不好,经常沙架……”

  “再不好,再吵架,人家还是两口子,还是一家人!你知道这叫什么?叫勾引!那么难听!拆散人家有什么好处?再说拆不拆散还不一定呢,那男的看上她就不能再看上别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茬又一茬,多得是!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二妮,以后咱不与这样的学生交往了,她脑子里一大堆不合情理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她妈妈没管教她!我可不想让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见了吗?”母亲放下笔看着她。

  “知道了,知道了!”一慈忙溜出母亲的卧房。

  她甚至想这个问题如果放在姐姐面前,她可能给出另一种答案。她后悔为什么不第一个问问姐姐。反抗和异议只是瞬间的,她的脑袋还是迅速被母亲的观点占满了。

  以后几天去上课,一慈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中午她不再去后面的街道溜达,也不去那家便宜的拉面馆吃饭,她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吃过后就迅速地跑进学校,然后躲在最高层走廊里的椅子上想心事。

  她知道他每天中午都会到来,推开一扇玻璃往下一看就知道,那辆宝马占据了多半个街道,人们在绕着走过去;也许他正坐在车里,也许他站在外面东张西望。可她不敢露面,不敢再象以前那样怀着羞怯和高兴的心理走进他的视野。他们之间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那是由肥胖的宫婕、双馨园、“勾引”、“瞎搞”、“小小年纪不学好”、“拆散一家人”等垒砌而成的。无论心里的感觉如何,她只能选择望而却步。她回避他简直太容易了,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辆惹眼的汽车,她遥遥一看便有了退路。她一再告诫自己,这是正确的,有些欲望是不正当的,不道德的,应该禁止!

  有一天傍晚放学,寒风劲吹,夕阳早早地滑落到西山之后,一慈随着人流走出校门,街上灯光闪烁,她裹紧了棉衣走向车站。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过头,随即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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