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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我大哥大嫂都下岗了,他们的儿子在海港扛粮包。”我身上的肌肤在收紧。

  “你大哥大嫂是城里人?你没跟我说过。”

  “是,我是没说,大嫂是知青,他们都下岗了。”

  “对,现在城里人也不好过,很多人都下岗了。”

  “不是跟你说过我进城是因为爱上一个女子吗,她正在闹

  离婚,孩子送到乡下,自己还没个地方住。”

  说到这里,林榕真愣怔一下,把刚才虚虚的眼神调实,真切地看着我:“有这事?那你的意思……”

  “我,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想跟你明确谈谈我的工钱,”汗在我的后背上渗出,像有虫子在爬。

  林榕真“哦”了一声,透出一口气,笑起来,“还以为多大小的事呢,当然得谈谈,我早就想跟你谈了,就是觉得时机不到,我原来想,等这批活干完再定。”

  “我想租个房子,想帮帮大哥和二嫂,我需要每月都能拿到工钱。”汗在额头渗出来,像虫子在爬。

  林榕真沉默下来,静静地思索着,好一会儿,他又从身边拿出一个笔记本,一页页翻着,翻完后,掩上本喘了口气说:“你从去年五月正式在我这上班的,先不给你分红钱,只给你月工资,一月一千,去掉饭钱,到手八百,怎么样?等这一批活结了,看挣多少,再给你分红,相信我,不会让你吃亏。”

  一月一千,比我想的要多很多,我立即应道:“没问题。”但接着我又补了一句:“现在,对头一年,你已经给了我五千,剩下的能一块儿给我吗?”汗在脖子上渗出来,像虫子在爬。

  林榕真笑了,一个大人看透小孩子把戏似的笑了:“是不是回了一趟家,腰包折腾空了?”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再等个三五天,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想告诉你,现在,是资本积累的时候,手不能撒得太大,我理解你,我刚挣钱时也是这样,觉得谁都该帮,回家一趟,腰包留空,回来了自己遭罪。你得想想,你帮了他们,没钱运作,到头来害得还不是大伙?大哥,二嫂,暂时都放一放,让他们自己去承担,我只同意你租个房子结婚,既然她已经离了,那就接过来,不能让心疼的女人受苦。”

  像一个乖孩子听懂了大人的话,我一个劲地点头,并且迅速蹲起来,向林榕真伸出我的手,两只手握到一起时,我感到后背、额头、脖子上那些虫子统统被我揉碎,变成一袭凉爽的风。

  但是,我并没真的听林榕真的话,我点头,握他的手,只是为了表示感谢。现在,在我还不知道我的未来多么需要钱来铺垫的时候,我做不到把剩余的钱留在自己腰包,眼看着我的亲人受钱煎熬。我是说,就在拿到钱的那天下午,我就给二嫂和母亲分别寄走一千,晚上,又去了一趟大哥家,扔给大嫂两千。

  大哥家住在槐城火车站后身,是这个城市最中心的地带,那里因为邻近一个偌大的造船厂,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十几年前,一个礼拜天,我曾跟吉华大姐来过一次大哥家,和三哥一样,只一次,就足以消灭你日后的所有幻想。那时,大姐嫁个工人,哥哥又成了城里工人,要向歇马山庄证明什么似的大呼小叫要带我进城。大姐以为,大哥跟大嫂进了城,会意气风发大长志气,听说我们去会到车站迎我们,可是事实却是,他没到车站不说,还以不休礼拜为由让邻居为我们开门,还要我们自己做饭。气得大姐没等到大哥大嫂回来就领我离开了。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大哥家的住处我永远不能忘,因为他家楼前,有一座这个城市里最高的烟囱,当然也因为大姐往外走时,胸口里的气像烟囱的烟一样冒了出来。大姐说:“咱也不能怪大哥大嫂,人家是工人,工人不上班,这烟囱里的烟怎么冒。”

  在我还不曾知道槐城之前,就知道了造船厂,可以说,早期在我这里,造船厂远比槐城更有名,因为大嫂和村子下乡的许多知青,都是造船厂子弟,于是就一直以为,造船厂是槐城最重要的厂子,造船厂里的人是槐城最了不起的人。也是因此,我的大姐那次生气之后还能深深谅解。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十几年过去,在我们心里那么了不起的工人还会下岗,坐车向着烟囱走去时,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开门之后好久一段时间,大嫂也没认出我是谁,要不是凭借对楼号的记忆,我也根本认不出大嫂。她曾经是黑牡丹的翻版,被村里人称作白牡丹,她白白的皮肤,弯弯的眼睛,眼睛里始终装着一汪水,不笑不说话。她因为白,就显得娇嫩娇气,不像黑牡丹那么泼辣。大哥有幸被她看上,也是因为大哥能拉会写,多才多艺。可是现在,她白的不再是皮肤,而是头发,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得不像她的年龄,虽然我并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但我知道她和黑牡丹相仿,要是拿眼前的她跟黑牡丹比,说大十几岁也并不过分。关键是她那双眼睛,一点也没有了黑牡丹眼睛那种活泛,曾经的那汪水枯干了,浮现出来的,是呆滞和木纳,就像一台停止运转的机器风干了机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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