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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有了这句话,空气倒是畅通起来——二嫂原来什么也没听见。可是二嫂没听见,事情更难办了,二嫂强攻大哥,等于无意中将大哥逼到悬崖。

  大哥呵呵了两声,脸一下子由白变红,口吃似地张了张嘴。

  那天晚上,在我们试图帮助二嫂堵住她日子中的漏洞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又一个漏洞在向我们打开。

  那个漏洞,发生在大哥身上,洞开在大哥身后。大哥之所以敞开他身后的漏洞,都因为我们大家围追堵截,让他无路可逃。当时,经二嫂提醒,就连母亲也和二嫂一样,希望大哥能把英伟带走,“好嘛,大爷就是爹,权当多了个儿。”

  大哥敞开他的漏洞,十分的难为情,停止弹动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在膝盖上又弹了起来,大哥一只手弹着膝盖,另一只手捏着下巴,久久地焖着,有一瞬间,我的三哥在地上挥了挥手,恨不能动点拳脚的样子,连我都有些急了,都想跟二嫂说算了把英伟交给我吧。还好,在我就要忍不住时,大哥说话了,大哥说:“二妹”,大哥的话只对二嫂,“不是你哥不想帮,你哥帮不了,你哥没有工作,你嫂子又下岗了。”

  说到这里,大哥停下来,等待大家的反应。可是大家没有反应,似乎大家并不知道下岗意味着什么。

  “下岗就是没有工作了,现在城里有很多我们这样的人,端了一辈子铁饭碗一下子就没饭碗了。城里不比乡村,粮食自产,没钱也能过,城里没钱吃饱都难。咱不会经商,不会做买卖……英环早就不念书了,在海港扛粮包干苦力。”

  下岗,我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城市舞厅里就有下岗女工,可是从来我就没相信过会是真的,没有地种的城里人,居然也会没有工作。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大家喘息的声音,三哥不再挥动拳头,但静下来的他,目光有些飘忽,是那种夹杂着怀疑的飘忽。大哥迅速捕捉到三哥的目光,接着说:“我进城,好多年没有正式工作,扫大街,扫胡同,什么都干,要不是你嫂子身体弱公家照顾,根本进不了造船厂。可是这些年,搞商品经济,城里物价高涨,工厂挣那点钱根本不够花。后来有舞厅,零星拉几回二胡,可是剧团的人又下岗了,他们一轰涌进舞厅,哪还有咱的……这回回来,我想在乡下包点地种,有粮吃,就不让英环出大力了。”

  我不禁想起大哥多年来回家时从不串门的举动,想起他一遍遍上南甸子望天的样子。原来……我下意识把手伸进空空的裤兜,仿佛那里还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而这时,我发现母亲把眼睛盯在老柜顶那捆钱上,眼睛里盈满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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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钱,我不能说没有感觉,小时候,要是在妈妈的老柜上看到一分钱,我会把它变成一块糖让它在嘴里甜上一天;成年之后,把留足口粮的剩余水稻卖给公家,换回的钱掏给母亲,母亲老柜柜盖哐一声关上的声音会好几天萦绕耳畔。可是,这感觉从来没让我为钱奋起,不再懒惰。在钱和懒惰面前,我向来选择后者。即使进了城,决心跟林榕真好好干一番,发誓将来有出息,也从没真切地想过要有钱,要挣大钱。可是,在有了把五千块钱甩出去那种潇洒爽快之后,有了掏空腰包、面对许妹娜的孩子、面对下岗的吉中大哥再也潇洒不起来之后,我发现,有一个东西在我心里觉醒,就像当初看到黑牡丹颤微微的胸脯,身体里的小哥们突地就站了起来一样,就像跟许妹娜有了那个月夜,某种东西在身体里的突然觉醒一样。感情在我身上觉醒,只对着一个人,而这种东西的觉醒,对着许多人,大哥,二嫂,许家的外甥。往回走的路上,大哥的好弹动的手指,许家外甥扭扣一样的小眼睛常常晃在眼前,而每当这时,我都会猛地一个激灵,之后一身汗湿。

  随着城市世界向我的打开,许妹娜又一点点回到我的心里了,因为林榕真告诉我,黑牡丹已经获救,她的前夫花钱把她弄了出来。黑牡丹获救,许妹娜自然很快就可找到。

  对许妹娜的寻找,有一个让我不愿回想的开头,之所以不愿回想,是说那一天下着绵绵细雨,不管是马路上还是车上,还是人的身上,都水淋淋湿乎乎,泥泞不堪。淋着绵绵细雨,好不容易来到歇马山庄饭店,饭店的大门却和从前一样,紧紧关闭。当给李国平打完电话,证明黑牡丹出来不是假的,只是她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心已经烦得不行。事实上,我的心烦,跟细雨有关,更跟一段时间以来在城乡之间游走装进心底的乱事有关,有时候,烦恼也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泉眼,它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你无从把握。它一经冒出来,会无由的连带许多泉眼,咕咕嘟嘟冒个没完。比如我会由泥泞的街道想到这个倒霉的城市,由倒霉的城市,想到被它改变命运的大哥大嫂,黑牡丹,许妹娜,李国平,我,还有二哥……

  那天,为了堵住心低的泉眼,我故意站在饭店门口的街道上,让雨水浇淋,我迷缝着眼睛,斜看着前边长长的马路,好像那路上泥泞的积水都是我的烦恼。也就是这时,在那闪着星星水光的烦恼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倒影。

  最初,因为是倒影,我只觉得熟悉,却并不知道这熟悉来自哪里,当然,也是烦恼的泉眼淹没了我的记忆。她细细的腰,大大的屁股,直直的头发,她穿着一件葱背绿牛仔裤,葱背绿短上衣,她蚂蚁似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她被疾速穿行的人们掩过来映过去,快要消失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之后跋腿跑了起来。

  脚下的水是怎样迸溅起来,身边的行人是怎样责骂起来,我一概不知。我穿过人群,跟定许妹娜,我本想喊她,可是快到跟前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如果那样,我就无法知道她到底要上哪里,找了什么样的工作了,要是她在饭店当小姐,她就不会告诉我。许妹娜拐进一个胡同,是我曾经往大菜市送饭时走过的胡同。这条胡同走过无数次,但从来没像这一次这么刺激。我不愿回忆的开头到了这条胡同,有了很大的转变,现在,我感到很刺激,因为我像一个警察在跟踪一个罪犯,我爱着的人变成一个罪犯,这让我很刺激。那时,我还不能知道这种感觉的生成预示着什么,还不能知道有了这种感觉,对许妹娜是多么不公平,我只觉得在她身后不到三米远的距离不被发现实在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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