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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坐下几分钟之后,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她没让我脱鞋就放我进来了。不但如此,接下来,许妹娜去了

  卫生间,从卫生间拿出一块拖布,拖地上被我踩下的一串泥印。她拖地,我也并没在意,城里的家都讲干净,我把人家弄脏了是不应该的。可是,就在我站起来,试图要脱掉脚上的鞋时,许妹娜突然伸出手,阻止说:“不用脱没关系,我一擦就没事了。要是天天有人来跟我说话,就是把大粪带进来我也不在乎。”

  我确实没再说那样愚蠢的话,因为她已经明确告诉我,我只是一个来串门的老乡,作为一个乡下人,讲不讲卫生都没关系,只要能来串门,只要能向她讲讲歇马山庄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接下来,她不停地问我:“咱村里没什么变化吗?倒置房还是你吉成大哥住吗?”

  我没有说出那句愚蠢的话,可是我却说了另外一句愚蠢的话,因为和她一样,我也不再了解歇马山庄有了什么样的变化,我都好几个月没回去了,要说有变化,不是倒置房的变化,而是我,一个赶了十几年马车的人一夜之间消失了。于是我说:“变化当然有,少了一个马车夫。”

  我这么说,没有任何用意,只是话赶话,是灵机一动。但这无疑让许妹娜想起上一次对我的伤害。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嚅嗫道:“吉宽哥俺并不是说赶车就不好,俺是说……”

  我其实刚说出来就已经后悔,可是,已经碰到这个话题,就像铁屑遇到磁铁,想绕过是不可能的。接着我说:“不好就是不好,有轿车坐谁坐马车。”

  许妹娜低下头,孩子气地绞住衣襟在那里缠,一看就知道后悔自己话问错了,但她没有重新挑起话头的意思。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一头的椅子上,噘着嘴。

  这让我有些心疼。可是,有前一次的教训,有她给我的距离感,我没有站起来去抱她,我只是往她的身边看了看,她的四周,围了一圈小猫小狗,它们都甜甜地看着她。我接着前边的话,继续说:“我从来不想改变自个,从来不想扔了马车,可是老天不容我,老天安排一个人来给我搬道岔。”

  许妹娜还是不吱声,仿佛认定让我独白到底。

  我说:“这世道,俺看明白了,有钱就能买来爱情,别的什么都是瞎扯。”

  又提到钱,许妹娜抬起头,目光杵过来,但她没有发火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我一会儿,之后和颜悦色地说:“吉宽哥,你说得对,别的都是瞎扯,俺一小就受穷,俺家在水库淹没区搬来前,一直住在山洞里,俺妈嫌俺爸无能,常常用手掐自己大腿,为什么俺打从小叫大名,是俺妈希望俺将来有出息。所以俺从小就下决心长大给家里面买房子。你要是回歇马山庄你就知道了,现在,俺给家里买了房子,就是你吉成大哥家的倒置房,他家搬到镇上去了。”

  看着许妹娜的眼神,我有些惊讶,我惊讶,不是才几个月,歇马山庄就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她给家里买了房子,而是她在说这样的话时,表情是那么安静泰然,好像她说出了某种不容推翻的真理。接下来她又说:“俺和你不一样,俺从小就喜欢有本事的人,俺从小就看不上俺爸那种窝窝囊囊的人。”

  要说打击,这句话给我的打击远比“永远不嫁赶马车的”来的重,她的意思是,赶马车的人,在她那里一定就是没本事的人,她的意思是,她压根就没喜欢过我。承受这样的打击,我反而十分冷静,一盆水见了底也就没有什么想头了。我慢慢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下来,看着被我踩在地上的一串土印,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这么说,你这么说俺很高兴,是俺错了,都是俺错了。”

  说到这里,只见许妹娜一下子慌乱起来,那种受到误解无法辩解的慌乱,无辜的孩子似的嘴唇翕动着,她的样子反而鼓励了我,我继续说:“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这么些年俺赶马车,不是窝囊没本事,绝不是,有一种生活,你永远不会懂。你们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说完,我把门使劲一摔,向楼下跑去。

  然而,就在我跑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我听到后面传来许妹娜的声音:“你不窝囊俺没说你窝囊——”

  跟你说,那声音虽飘渺,风一样轻弱,却深深地印进了我的心窝,这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可它在我心中留下了什么样的位置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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