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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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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这洞开的夜晚,是用酒精灌出来的,因为空气里到处都是酒精的味道。我从没接触这么多酒精,所以当它们在我胃里发作时,我觉得这夜晚不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黑,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就像掉进了一个永远也爬不出去的管道。在那夜晚的管道里,我变成了《昆虫记》里善于在地下打洞的米诺多蒂菲的幼虫,我企图往外爬,可是因为没有手脚,不断地往下滑,也就是说,越爬陷得就越深。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又长上了翅膀,变成了一只萤火虫,我一点点飞起来,飞出管道,虽然飞出管道,但四周哪哪都是黑的,惟我自己通体透亮,我自己照耀自己,在大街上,土道上,田野里,河套边,在无边的野地上来回飞翔。 在那漆黑的酒精灌出来的夜晚里,我穿越无边的野地,我和野地混沌成一体,我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旷远的、深沉的宁静。 从醉意中醒来,已经是喝酒之后的第三个日子了。在这个日子之前,我在我的马车上躺了一夜,母亲早上发现我冻僵的身体,哭哭泣泣找来四哥,四哥朝我好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把我弄回家来,在母亲烧热的炕头昏睡了两天两夜。母亲向我讲述这一切时,骨节粗大的手指一遍遍摸向红肿的眼窝。 窗玻璃上结满了桔色的霜花,那是日光映出来的。日光映红霜花,透过霜花的缝隙打到母亲脸上,却是一层灰白。母亲坐在炕沿上,眼睛痴痴地看着窗外,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就像几条相挨很近的河流。这是母亲惯有的表情,只不过我常常有意躲避它,装着看不见而已。那痴呆呆的眼神中,埋藏着深不见底的忧愁,我知道,在那忧愁里,我就是她那深不见底的底,懒、不知要强,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就像了你爹不知要强”。 母亲曾是盖州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的姥爷是抗日的头目,小日本打到盖州城的时候,姥爷怕她被害,就把她装进一只箩筐,放到门板上送到河里。在河上飘了三天三夜,飘到歇马山庄时,被在河套里玩耍的父亲救回家来,变成了我的母亲。父亲如何改变了母亲的命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母亲那里,我肯定不会有父亲那样的命运。当我动辄就赶着马车去河套里躺着的时候,她会小声说:“儿呀,你爹有这个命,是赶上那年头有小日本,现在,你就是能从河套里救上个大姑娘,人家也不一准嫁你。你想想,也没有人在身后追着要命,不问问根底,谁能说嫁就嫁!” 嫁懒汉父亲,是母亲永远的心病,尤其当我三婶一个穷家女人嫁了勤劳的三叔,又有了吉成大哥那样有出息的儿子时,“像了你爹不知要强”就成了母亲一句口头语。仿佛那是母亲心头之河里的泥沙,不将它甩出来,不足以使河水前行。不过,除了这句话,她从来没有骂过父亲,也没跟父亲吵过嘴。不知道母亲是大家庭里的女子,不会吵嘴,还是怕吵嘴别人笑话,反正母亲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寡言,只顾低头干活从不抬头看路。她不抬头看路,但你能感到,她心里有无数条路,她干活时目光的专注、执着,仿佛那活路的背后,有什么风景,惟她能看到的风景。以至使她的脸,她的手,统统被这风景剥噬,风干的树皮一样爬满了道道黑黪黪的纹路。 其实,经历了酒精对胃肠的洗劫,经历了神经的冷冻和短暂的死亡,有许多在此之前活跃的人和事物,比如许妹娜,小老板,许妹娜的父亲,对缝,这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难以分辩。也许,每一个经历了大醉又经历了冷冻的人,醒来后都会这样,因为酒精对胃肠的深度伤害,寒气对肌体的漫长侵袭,使他们的细胞在大面积死亡后,对世界的态度在不自觉中发生变化;也许,正好相反,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是因为我的生活有了微妙的变化,才导致了这样时刻的降临: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那么亲切。 那个早上,随着我的一点点醒来,我那么想伸出手,去握住母亲卷在围裙里的手,去摸一摸她的脸,记事以后,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可是,胳膊刚动了动,又缩了回来,因为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让她惊奇,或者让她更加难过。 其实,这正是我与母亲告别的开始,与家告别的开始。是醉酒事件,不,是许冒生家杀猪宴上的酒,提前为这个日子揭了幕。就像曾经的寂静为我和许妹娜的爱情揭幕一样。同是揭幕,这揭开的却大不一样,那寂静揭开的,是一个人和另一个毫不干的人的身体的亲密,而这酒宴揭开的,却是一个人与他生活了多少年的家的告别,与朝夕相伴的亲人的告别。自然,这告别正因为那曾经毫不相干的人,可是,在那个日子里,我暂时地忘了她,或者说,她和她的小老板暂时退在了远处,变成了一个虚妄的存在,我的眼前,只有母亲,家,马车,只有歇马山庄的又一个新年。 那是一些个什么样的日子呵,我一早起来,喝了母亲端来的粥,之后就一条狗似的,屋里屋外转着,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有一天,看到老柜的柜盖上有些污迹,找一块抹布去擦它,接着,我就在屋里的老柜上,门窗框上,屋外的马车上,马圈的内柱上,一遍又一遍地擦了起来。在以往的新年之前,我从没这样勤快过,要不是二嫂有空来帮打扫卫生,这个家就永远这么脏兮兮。见我勤快,母亲忧虑的眼窝里不时扫来一缕疑惑,好像发现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可是慢慢擦着,把力气深入到它们的每一道沟痕,我确实觉得有一轮日头出来了。因为在这里,我看到了以往所有的日子,它们无边无岸,没有边界,它们把日头从西边送下去,再从东边把它迎出来,就像那开着一个孔的鸡窝鸭窝,晚上把鸡鸭迎进去,早上再把它们放出来,只有母亲在它们中间走来走去;就像我的老马,动不动把它拉出圈套上车赶出去,动不动把它卸下来送回圈,只有我在院子和院子外边的田野上转来转去。不管是马还是鸡,不管是日光还是人,都有着固定的轨迹,固定的边界,可是在我心里,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从来都是自由的,散漫的,无拘无束的。我慢慢地擦着,任由我的思绪在沟痕上滚动。有一会儿,我正擦着,突然的眼窝一热,我看到一只蚂蚁,它从车辕板上的一个缝隙里爬出来,一直向前,向车轱辘上方的辕厢上爬,可是爬着爬着,它又停下来,又扭头返回,因为那里有一个土块挡住了去路。蚂蚁为什么要爬,不知道,但是当看到一只蚂蚁不得不因为阻挡返回身来,我不由得一阵激动,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许妹娜,就是在这一刻回到我心里来的,我就是那个不得不调头的蚂蚁,我在歇马山庄爬得好好的,可是,可是我遇到了她。那一天,她回到我心里来,使我再也不能安然在家,因为这时,我的心情无比的狂躁,丢了东西急于把它找回来的狂躁。被这狂躁牵引,在年前年后那段日子,我套起我的马车,绕着歇马山庄,在它四周的土道上跑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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