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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回到值班室,董启祥和老辛还有老林围坐在一起喝茶,我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加入了进去。

  老辛说,现在喝酒可得加点儿小心了,一中队今天刚严管了三个喝酒的呢。

  大鸭子笑道:“那是他们不长眼,什么年代了,喝点儿酒很正常,他们一定是发酒疯了。”

  老林冲他翻了个眼皮:“就你明白?沾谁的光你不知道,还不是我们三个积委会控制得好?”

  大鸭子赔笑道:“也是这么个理儿,没人敢‘点眼药’,风气正呗。”

  我问,一中队谁被严管了?老辛说,你应该认识,当年跟胡四一起发来的,外号叫猴子,那可真是个酒鬼,以前都喝过酒精呢。我笑了,胡四不是在看守所的时候也喝过酒精吗?老辛撇了一下嘴:“喝酒精那是夸他,他跟老鹞子两个喝的是碘酒,就是打针之前用来消毒的棉球,没喝死他们算他们赚了。”我知道这事儿,胡四就是因为这个才跟寒露结仇的,最后被加了十几年刑,幸亏这小子懂法律,家里也有门路,要不到现在他还呆在这里呢。我开玩笑说:“碘酒肯定也很好喝,要不人家胡四越喝脑子越好使呢。”董启祥捏了捏我的胳膊:“蝴蝶,年前再喝他一把?”

  “大祥你又沉不住气了,”老辛瞪了董启祥一眼,像个泼妇那样点着他的脑门说,“说好了年三十喝的。”

  “你们俩背着我弄这些名堂啊。”我笑道,“说,是不是还是花我的银子?”

  “这次是咱们几个平摊,”老辛说,“你、老林、我、大祥、大鸭子,每人出一份儿。”

  “你那还叫出?才五十,”大鸭子哧了哧鼻子,“那还是以前我给你的呢。”

  老辛厚着脸皮笑:“这叫友情赠送,就算我的啦,”转向我道:“蝴蝶你别怨我,你的钱我拿了三百,本来不想告诉你,等咱们喝起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大祥这个快嘴又说了,没办法,老哥我提前跟你认个错,我错了啊兄弟。”

  “认什么错,”我笑了笑,“上个月你拿了我三百寄给老母亲了我都装不知道呢。”

  “你这不是还给老哥点出来了?”老辛的脸红了,胡乱在眼前挥着手,“不许提这些事儿,我那叫孝。”

  “你孝了不假,伙计们呢?你拿钱应该跟伙计们打个招呼嘛,”董启祥有些不高兴,“蝴蝶,这是真的?”

  “你看看你,”这事儿弄得我很尴尬,“辛哥表示一下孝心,又不是别的。”

  老辛不愧是个劳改油子,又胡乱挥开了手:“表示孝心那不叫偷,顶多算是窃,蝴蝶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三百二百的,要不我也不会去‘窃’他的。到此为止了啊,谁再刺激我,我真哭给他看,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你们忍心看着我哭?”董启祥蹬了他一脚:“脸皮真他妈够厚的,今晚罚你喝白的,我跟蝴蝶他们喝啤的。”老辛嘿嘿地笑:“那更好,我就喜欢喝白的,够劲,啤的喝不醉我。大鸭子,拿‘货’吧?”大鸭子讪讪地嘟囔道:“老辛你是越来越放肆了,政府还没走你就敢喝酒?”董启祥说,一会儿康队走了你们就吆喝各自回屋,不许串号,就说政府有规定,今天不许串号,要串号明天一直到初三都可以串。话音刚落,老狗提着钥匙进来了:“各位老大,康队走了。”

  董启祥推了推大鸭子:“就照我说的出去吆喝,然后让老万和老狗在走廊上溜达,不许他们随便出来。”

  大鸭子出去了,老狗拍了拍老万的床帮:“你这个老杂碎整天就知道睡,我们这几个值班的全该你的?下来。”

  老万嘴里念念叨叨地下来了,我塞给他一盒烟:“万叔,辛苦点儿,我们有事儿商量。”

  很快,走廊上没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大鸭子回来笑眯眯地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旅行包,哗地拉开了拉链,里面全是一些好吃的东西。大鸭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到桌子上,嘴里念叨着,香肠、酱牛肉、炸鱼、火腿、罐头、鱼片……我问,酒呢?心里忽然有一种谗兮兮的感觉,想要把自己喝醉了。董启祥翻身上了一个没有人睡的上铺,从一摞被子里搬出了一箱啤酒:“先喝这一箱,不够再去储藏室里拿,我可说好了啊,要过年了,谁也不许喝醉了……防备着点儿没坏处,蝴蝶尤其是你,最近魂不守舍的,你可别喝多了出洋相,让人家举报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说,你怎么老是惦记着我?别琢磨我,把你们自己管好了就行。老辛已经从自己的被子里摸出了一瓶尖庄,对着瓶嘴亲了一口:“放心大胆地喝吧,咱们得喝到初三呢。”

  这顿酒喝得很痛快,大家一律没怎么说话,一门心思地闷头大喝。起初我喝得很小心,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不可以喝多了,喝多了以后容易想起我爹来,万一控制不住情绪在走廊上哭起来,那可就丢大人了,弄不好会传到社会上去的,那样我还怎么在外面混?让李俊海之流知道,他们会高兴死的。可是当我喝到第三瓶的时候,我把握不住自己了,固执地认为我今天状态不错,不会喝醉了的。喝到第五瓶的时候,董启祥不让我喝了,蝴蝶,适可而止吧,你的脸都黄了。我发火了,你他妈什么意思?我的酒量不行?我什么时候喝醉过?把酒给我!老辛也劝我,别喝了兄弟。酒量大不大不是英雄的标准,你一条好汉,喝多了影响形象啊。这话我更不爱听,我几乎想揍老辛了:“少在我面前装大哥,把酒给我,听见没有?”董启祥不跟我犟了,默默地递给我一瓶酒:“喝吧,喝了就睡觉。”

  那瓶酒我没有喝起来,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吐了,吐得一塌糊涂。

  大鸭子和老林一起把我抬到床上,给我盖上被子,连脑袋都给我蒙上了。

  我没睡着,脑子仿佛亮了一盏比太阳还亮的灯,我清晰地听见我爹在喊我:大远,过年了,来家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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