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决不饶恕 | 上页 下页
一六


  酒喝到一半,李俊海就发开了“膘”,挽起袖口,挥舞双手,将社会的丑陋以及做人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甚至讲起了黑道起源和黑道人物的发展,其中有一句是“富贵险中求”,让我琢磨了半天,喝了三瓶啤酒还没回过味来。讲到最后,他讲起了刘邦和项羽的故事,他说,项羽看见秦始皇很威风地走过街头,就对他的叔叔说,“彼可取而代之”。我简直有点儿崇拜他了,这些话他怎么以前没跟我说过呢?原来我这位大哥还学富五车呢。有那么一阵我很佩服他的口才,甚至这样想,将来我在“道儿”上混出点名堂来,谈判什么的文明活儿都让他来做,这可真是个人物。

  “兄弟,我发财了。”结完帐,李俊海把我拉到灯光照不到的一个角落,轻声说。

  “怎么发的?”他经常这样一惊一诈的,我没在意,胡乱应付道。

  “看见那个人了吗?”李俊海朝饭店里靠窗坐着的一个中年汉子呶了呶嘴。

  我瞥了那人一眼:“他给你的?”李俊海嘿嘿了两声:“他给的。”我很纳闷,人家凭什么给你钱?我问:“你亲戚?”这时候,那人正好往我们这里探头探脑,李俊海把手做成手枪状:“看什么看?再看打死你!”该不会是他把人家抢了吧?我登时紧张起来:“俊海,你把他怎么了?”李俊海笑了:“没怎么,这小子把尿撒到我的脚上了。”

  §第八章 欲加之罪

  送我回看守所的路上,严盾拍着我的肩膀说:“杨远,你要相信法律,法律是公正的。好好考虑问题,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我。”

  这话让我很感激,我说:“大哥你放心,我相信法律,也相信你,我更相信政府是不会冤枉我的。”

  走到伙房的时候,我冲严盾笑笑,转身向我的水车走去。伴了我几个月的水车静静地卧在灿烂的阳光里,它似乎是在阳光下燃烧着。手刚碰到被晒得有些烫手的车把,严盾上前一步,拉着我的胳膊说:“你先别干活,这事儿还没完呢。”我一下子想起他说过的两种“犯”的事儿,心头一紧:“难道我还得去当嫌疑犯?”严盾没有说话,拉着我进了值班室。我仿佛又回到了刚来时候的那个状态,眼前又是一黑。我倚在门框上连声报告都喊不出来了,用了一个晒咸鱼的姿势站在那里发愣。段所让我蹲在地下,轻声跟严盾嘀咕了几句,严盾拉我起来,走到门口,伸出双手摸了摸我的肩膀:“杨远,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我们会把事情调查清楚的,好好考虑问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我的脑子很木,机械地按段所的指令办了个简单的手续,回监舍取了我的铺盖,跟着他往走廊深处走去。

  我磨磨蹭蹭地走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在集中号里的那段日子……把管子砸了以后,我就成了集中号里的老大,但是我从来不拿老大的架子,对大家都很好,我知道,我们这帮人凑到一起不容易,应该好好交往着,兴许将来到了劳改队能够互相照应呢。那几个伙计也很好,都很尊敬我。抽个空,我问管子,为什么大家管李俊海叫李杂碎?管子他们唧唧喳喳地告诉我,李俊海在号子里办的那些事都不叫人干的,欺负别人不说,还冒充关心伙计套人家的话,一旦发现他有立功的“口子”,立马报告管理员。有一次,一个叫“操蛋”的伙计在号里吹牛,说他当时跟他老婆第一次办那事儿的时候,他老婆才十五岁,真嫩啊。李杂碎马上趁提审的时候检举了他,李俊海跟警察说,他这个行为属于强奸幼女。警察把他好一顿表扬,俊海,火眼金睛啊。

  我被安排在靠近厕所的一个大号里,站在门口的时候,里面一阵欢呼:“欢迎远哥重新归队!”

  欢迎个屁?我×你们那些奶奶的……我一把将铺盖摔在吆喝得最响的那个人头上。

  段所一走,大家都围了上来:“远哥,不拉水了?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说:“刚才我把一个女犯人拉到墙角强奸了。”

  号子里的日子枯燥又乏味,惟一能有点乐趣的,是给新来的犯人“过堂”,那些新来的犯人一个个都像刚放进蛐蛐罐里的蛐蛐,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晕罐儿”了。那时候抓的人可真多啊,整个号子像一个沙丁鱼罐头,睡觉都得侧着身子睡,一个人翻身连带着好几个人一起动弹。好在我干过一阵劳动号,跟管理员熟悉,再加上我是这个号子里的老大,段所让我睡在原来放铺盖和鞋的台子上,倒没觉得怎么拥挤,只是感觉空气污浊得很,汗味、屎尿味、臭脚丫子味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那时候判刑也很快,几乎不怎么审问就下达了《起诉书》,人还在发着懵,就开庭了,开庭回来的人不管判了多少,只要还活着就很兴奋,好像一头拉了八年磨的驴一下子卸了缰绳,欢呼几声,再跟大家拥抱上一阵,便雀跃着去了集中号。以前的恩恩怨怨,似乎伴随着这一阵兴奋,烟消云散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要伤感上那么几分钟,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被人抽走了一管子血。

  在号子里又呆了几天,检察院的人就来看守所了。在这之前,严盾来提审过我几次,最后那次他似乎很无奈,反复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有些事情你应该谅解”,最后跟我谈起了人生,印象最深的是这句话:“人生的道路各不相同,选错了路就应该马上改正。”那时候我小,还以为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自诩他走的路漂亮呢,现在我很后悔,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把这句话刺在我的胸口上。

  在值班室里,我满腹委屈,正准备跟检察院来的人诉苦,人家就让我靠墙站好了:“被告人杨远,请听本院宣读对你的起诉书:被告人杨远,男,1966年7月27日生,汉族,初中文化程度,捕前住……被告杨远在1983年7月21日晚,伙同被告李俊海,窜至本市顺天路13号石桥饭店内饮酒,因一客人不慎将尿撒到被告李俊海的鞋面上,二人发生口角。被告杨远闻声赶到,对客人大打出手……被告李俊海掐住客人的脖子,被告杨远掏出匕首威胁客人交出钱财,二人共劫得人民币八十九元两角……该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条第一款之规定……”我听得晕头转向,小腹阵阵抽搐,如果不是因为年轻,估计当时我就拉裤裆里了。回到号子,我蒙头大睡,感觉自己疲惫得要死了。整个号子鸦雀无声,大家都不想惹我。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