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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她的嘴角向下拉出笑容,耳语般:“没有办法的,子宫不能用了。”

  她的语气像说某块布料现在已过季不能使用,像说某个颜色的口红不适合自己不能使用,像所有的一切可舍可得的东西不能使用,惟独不像说自己的器官,而且是系挂着女人的幸福的器官。

  忽然想起听俏君也曾是别澜的病人,而别澜在提到俏君时浮在脸上的疼惜表情,我的心忍不住抽了一抽。

  “怎么回事?”

  灯光暗了一暗,服务生过来点上蜡烛,豆大的光将两个女人的世界隔开,而她的沉痛正慢悠悠地向我浸来。

  “你知道亲子鉴定吗?”她侧头问我:“我的男人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我看向她的腹部,平坦一如往常,有些紧张地打断她:“你不是打算生下来鉴定给他看吧。不相信你的男人,你鉴定了又有什么用?爱情已有了伤痕,两个人再也恢复不到往常的甜蜜,除非你与他结婚,否则别拿孩子的生命开玩笑。”

  她诡秘地笑,笑得我浑身发凉。

  忽然想起:“俏君,你不是说你的子宫,子宫不能用了吗?”

  她点头:“是的,鉴定之后,就坏掉了。”

  “他是别人的老公。但是他爱我,我也爱他。我发现我怀了他的孩子,非常高兴地告诉他。可是他却说如果我不是说怀了孩子,他真的打算离婚娶我。而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是少精患者,怀孕的几率少得可怜,所以与妻子到现在还没有孩子。他怀疑我的不贞,而我纵使非常明白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也百莫能辩……”

  丁俏君现在回想起当年的倔强时,一脸后悔的表情。那时的她,只想着要证明清白,要报复他。一个人跑到外地,将孩子在肚子养到八个月,再叫上男人与她一起到医院做亲子鉴定。现在的科学已进步到可以在婴儿胚胎时期做鉴定的地步,可她偏偏要等到八个月,孩子基本成形,一切发育良好,离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出生只差两个月时,再证明给他看。亲子鉴定做完后,她没有下手术台,医生按她的要求,在腹外注射,针头扎进婴孩的脑部,将它弄死在肚子里。

  “他那时与妻子都打算去收养一个孩子了,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在我的肚子里死掉,真是非常大的打击。他在手术室外晕了过去,而我在手术室里几乎丧命……有过生育的女人都会知道分娩的痛苦,可是当生的孩子是一个死婴时,那种痛苦便是双份的。死婴不知道用力,全靠产妇一个人拼尽全身力气,忍受全部苦痛,将它挤出子宫……清白还给了我,报复送给了他,可是我这样的草菅人命,注定要背更大的罪。生完那个孩子之后,我的子宫便坏掉了。医生在手术前也让我想清楚这样手术后果的可怕性。我选择它,就要承担一切,包括一个坏的子宫,一个失去机能的女人躯体。”

  面对俏君的坦白,我感觉语言是那样的无力。

  将俏君送下楼,我疲惫地回到方哲的休息室,他正坐在沙发上吸烟,闭着眼,微陶在那一片氲氤中。

  “她走了?”

  “方哲,我好累!”我坐在他身边,投进他怀里,像只等待安抚的猫。

  他亲吻我的耳垂,嘴唇……一切他能触及的地方。我与他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做爱,压力被欲望吞噬,马路上的灯火被快感席卷。我看着自己撑住窗的手,那星光般的小石头摇晃成一个光圈,慢慢向我套来。我以为它就是幸福了,在方哲的推动下,也极力将自己向它钻去。幸福是那样小的一个圈,我无法削尖脑袋将自己填充进去,在极度的快乐与极度的悲伤混合成的巅峰中,我流下了眼泪。他俯在我的背上,听我的啜泣,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我回头对他强笑,说:“我爱你!”

  “你想什么时候结婚?”

  “尽快!”

  他不会明白我的感觉。那种越来越强的对幸福把握不住,对好时光的流逝百般无奈的感觉;那种对随时可能会被阴暗角落里现出的漩涡吞噬,对挥散不去如粘在身上的蛛丝一样的阴凉的过去憎恨惶恐的感觉;那种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会走上极端,要么尽快抓牢,要么转身逃跑的矛盾的感觉。

  孔雀的屁股

  很久没有走进卢小雅的房间。她表情淡漠地将我引进她的书房时,我吓了一跳。

  没有桌子,没有椅子,甚至没有书。木地板上的一角放着一只花瓶,上面残留着上次养花的水渍。花瓶里积满了灰尘,瓶底居然有几支烟蒂。一个颜色不再新鲜的坐垫以不惹人喜欢的形象佝偻在地板上。这是个生活得毫无秩序的女人,我不了解她,从来都不。我小心地绕过插在笔记本电脑上杂七杂八的电线,弯腰一一拾起被她摔得四分五裂的打火机残骸。她

  一直不出声,仿佛对我已经没有话可说。

  “错错呢?”

  “回去了。”

  “你父母旅游回来了?”

  “呃。”

  “最近在写什么?”

  “……”

  她坐在垫子上,脚随意地缩成一团,表情空洞地看着我。

  “你不用桌子的吗?”

  “呃。”

  “也许天才们总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尔·盖茨也不喜欢用桌子的。像我这种离开了桌子就无法找到工作状态的女人,注定了是平凡人。”没话找话的感觉很不好受,一直挂着笑容的脸肌肉有些酸。

  “卖了!”

  “什么?”

  “书房里的一套家具全卖了,一千多元。”

  “什么?”我惊诧地看着她。

  “本来是想到当铺去当掉,但是想想,也许不一定有钱赎,而且价钱会更低,索性卖了干净。”

  “为什么?”

  “钱!”

  “你很缺少这一千元?”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的生活在我理解的能力之外。

  “给水春家寄了一万元。给父母两万元。我不卖掉这些家具的话,这个月就得啃木头。”

  “你为何不告诉我?”说这话时,我脸微微发热,她告诉了我我又能帮助她什么?卢小雅这样骨子里骄傲的女人是宁可饿死也不会向别人伸手的,更何况--她恨我。

  她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借别人的力解决一时的困境,就要还上一生的感情债。我不做那样的事情。”

  “那和其呢?至少你可以让他帮助你。”

  她奇怪地睁圆眼睛,满满的愤怒:“乔米,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能践踏我的人格。我不想成为我爱的男人的负担。”最后一句,她的声音极低,却仍被我听得分明。

  她爱他。

  她居然认真地爱他。

  因为爱他,所以将自己像孔雀一样展屏,只露美丽的正面让他看见,背后的狼狈自己藏掖。

  “现在是不是让你心理平衡了许多?”她冷嘲:“是不是可以让你不那样恨我?如果我早一些让你看到这些,是不是能让你唤起一些同情,而不至于对江水春下手?”

  “小雅!”我几乎地跪在了地板上,赎罪般。

  “他是我的朋友。能欣赏我的全部,又不会对我有渴求的朋友。与他见第一次时,我便知道在他面前,我只需要做回本色的自己,他会成为我最好的姐妹。第一次合作,我的书卖得并不好。当时,我心灰得很。但是水春说,我是最优秀的作者。我不喜欢自己,包括我的作品,甚至我的生命。赌气似的问水春,他凭什么断言我会是最优秀的作者。水春说,我给人一种已经豁出去的感觉。在作品中,我一点也没有偏袒自己,只是安静地展示一种属于自己的价值标准。他说这点非常了得,甚至说:‘在你这个年纪写字的女人,总是泰然自若地在文字中寻找自我,而你,却正言厉色地说,我自己只能是我自己,爱我就吻我,不爱我便别理我。’他的话在现在来看,不足为奇,但是在那个时候给了我莫大的信心与鼓励。乔米,可以这样说,没有江水春,根本不会有现在的卢小雅。虽然他是一个美编,但是他比文字编辑更能准确地看穿文字的内核。”她陷入回忆的恍然之中,表情没有那样凄厉,却让我的负罪感更深。

  “我,我,对不起!”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否认,愿意承担后果,但是你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你让他带着愧疚与不安离开这个世界。”

  “小雅……”

  “当然,他对于你,只是一个陌生人。生或死,不能将你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

  “别这样说,小雅,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他……”

  她轻蔑地打断我的话:“别将自己抬举得那样高。水春如果因为你那点小事便想不开而自杀,那也太让我看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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