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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你快乐吗?”看她慢慢地收拾大大的手提包时,我问。

  她动作的手停顿了一下,微笑着看我:“快乐与不快乐只是相对的,与过去的我相比,我想我是快乐的。”

  过去?这样人淡如菊气质如兰的女人也会有一笔烂账?我好奇地看着她,她做出个诡异的笑脸:“教你一个与女人飞快地成为朋友的办法:不要总是谈论自己的得失,而是不厌其烦地谈论她们自己,给她们递过去一面镜子,她们会对镜子里的自己百看不厌,并因此喜欢上递镜子的那双手,那个人。”

  啊,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她忽然拍拍我的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阿姨。”

  “什么?”

  “我四十九岁,是不是够年龄做你阿姨?”她与我一起出门,锁上办公室。

  在电梯间等电梯的时候,我在铝合金的锃亮的电梯门上仔细看她脸的倒影,果然不再年轻,曾经应该有着很漂亮的双眼皮的眼睛,已经有下垂的迹象;嘴角也有受地心引力所吸,不自觉地向下微拉。在她说出她的年龄之前,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年龄,甚至以为她与俏君、伍鸿应是同年代之人。

  她轻轻说:“不是你的眼睛欺骗了你,是我的眼睛欺骗了你。”

  被心理医生看穿思想并不难为情,难为情的是被她发现我在偷偷研究她。我有些脸红,慌乱地看她的脸,她的眼睛明亮新鲜,不似五十岁的女人,果然是她的眼睛欺骗了我。

  坐在顶楼的空中餐厅,她吃日式烧肉饭,我吃水果沙拉。

  她将汁水丰足的肉填进嘴里时,不无得意地看着我笑:“老女人的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吃自己想吃的东西,我要将年轻时为了保持身材而损失的美味全吃回来。”

  “我不是为了减肥,我是没有胃口。”在她面前,我越来越自在,心里的阴影此刻也被她明亮的眼睛刺退缩到不易觉察的角落。

  她忽然凝重:“你像我的女儿。”

  “她多大?”我在嚼一块杨桃。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二十五岁了。”

  “啊,对不起。”

  “没有什么!”她耸耸肩,微笑。

  “因为生病?”

  “堕胎。”

  我手中的叉子跌落在桌上。又是一个。

  别澜并不看我:“她二十一岁时死的。她还在北京上大学,发现怀孕后不敢告诉我,又害怕到大医院里会被熟人知道,便和男友一起到一家地下诊所堕胎,手术器具不干净,交叉感染了性病。”

  “然后呢?”

  “过了几个月,她感觉身体不适,便到校医院妇科检查,以为是普通的妇科病,却被校医查出她染了淋病。男友知道她有了淋病后,便指责她不洁执意与她分手。事情捅出来以后,她宿舍的女生都与她隔离开,都躲她如躲瘟神。她不敢告诉我们,便跳了楼。”

  “天!”生活中真有这样的悲惨事儿,我吃惊地看着别澜,她的眼睛有些潮湿,却很快平和下来,微笑着看我,说:“做父母的总是最后才知道孩子的痛苦。她死后,我痛苦得几乎要死去,天天恍惚,近乎精神崩溃。清理她遗物时,发现她的日记,五本,从初中到大学。我读她的日记,才发现,女儿的心事,我居然一直不知道,而我还一直自以为是好母亲,我们给她的家庭环境很民主。”

  “你是心理医生,却不知道女儿的心理。”我在心里暗暗说。

  她叹息:“她死之后我才开始研究心理学,参加考试,挂牌做心理医生。以前,我是穿灰色套装说话严谨,永远分得清对哪些人说‘通报’,对哪些人说‘汇报’的行政人员。”

  又被她看穿心事,我脸红了起来。

  “你的包里有什么?”她一本正经地问。

  “烟,火机,钱包,面巾纸,还有口红。”我翻看着,不明就里。

  “以后再多放一样东西。”她眨眨眼。

  “什么?”

  “避孕套。”

  我沉静了片刻,笑得近乎跌下椅子,这是五十岁的女人教我的--要在包里随时放上安全套。

  她却仍一本正经:“堕胎在中国是很方便,也很私人化的事情,它替女人解决了难题,但是依然会对女人有伤害,不来自生理,也来自心理。已经受过伤害,就要保证不会再受伤。但总有些笨蛋喜欢在同一块石头上打跌。”

  “我并不是随时需要男人。”我笑过之后解释。

  “最难控制的不是你的子宫,而是情绪。你永远无法确定你会爱上什么样的男人,你也永远无法知道你在什么时候会动情。我相信你没有那么开放,对性也许并不渴求,但是可能你的男人需要你,而你也许正好会有同样的生理需求。避孕药对身体还是有损害的,总吃也不好,男人又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们不会记得在西装口袋里放上避孕套,所以女人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避免怀孕,避免性病。”

  “如果又不幸‘中奖’呢?”

  “不要给自己这个假设,我的意思是不要给自己再犯错的机会。”

  “嗯!”我点头:“以前的堕胎--”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一点也不像一个半百的老人,她耸耸肩:“谁在乎?子宫上的伤口会慢慢平复,自己心理上的伤口也会慢慢愈合。生活的一个教训而已,就算是十字架,也不用拿一生来背负。”

  “你赞同将在不恰当的时间到来的生命堕掉还是生育下来?”

  “存在即是合理。两种我都不反对也不赞同,只是在作出决定之前先考虑清楚自己能承受多少。”

  “澜姨!”我在不知觉中已经换了称呼:“如果,坐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女儿,你会不会这样告诉她?”

  她思考了一会儿,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就是因为以前做得不好,所以犯了那样大的错误。如果她能重生,我会与她聊性,聊男人,用两个女人的方式交流,而不是用两代人的方式沟通。乔米,我不希望自己在同一块石头上打跌,我希望我能多帮一些人,尤其多帮一些年轻女孩,像你,像俏君。”

  “谢谢你,别医生!”

  “如果你愿意,叫我澜姨,不要叫我医生,我很不喜欢医生这个称呼,一个称谓便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将人定位成健康与非健康。”别澜慈爱地握住我搁在桌上的手:“乔米,那些阴影能很快过去的,让我教你怎么样消化难过的往事,怎么样救赎犯下的错误。用不了很久,你也会坦然地说快乐是相对的,至少你比过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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