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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二天,那个会议还没开始我就乘着这个空间让他陪我出去走走。可是我们该去哪里呢?我想他会不会不喜欢我在时装商店里情绪昂扬地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时装中作一次漫长的旅游!我想他会不会不喜欢我在超级市场推着小车在满架的货物之下悠悠荡荡!那么,哪里才是我们最合适的去处呢?(呕欠)!原来国际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才是最佳的场所。那天我们坐在窗边面对面地喝着红粉鸡尾酒,身边的民族乐器轻轻地弹奏着悦耳的音乐;我们柔情喁喁的絮语仿佛把一生的忧伤都忘却了。这场景这情调以及窗外的万家灯火使我想到人类之所以喜欢沉浸于男女情感之中,那么它的自由王国是诱人的也是残酷的。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爱情,它都会将我们带到人生的辉煌时期。我想我这次遥远的北方之行,是不是也包含着爱情的力量?要知道世界是寂寞的,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过日子;谁也不会在意落叶的凋零,只有四面八方的风把它们吹得东飘西荡。后来我带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参加会议的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8

  我在时间的河流里漂泊,脚底冰凉的风,不断地向我倾诉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故事。我不清楚那些故事是否真实?但我知道时间集中了人类最感伤的东西,它在茫茫众生中,总要出现一群出色的人。他们在艰辛、坎坷、磨难的生活境遇中,从不放弃精神追求。这样的人无疑是推动历史车轮的人。我一个月前辞了公职,完全是为了一种心灵的愿望。现在没有谁来支配我,我轻轻松松地坐在窗前,呆呆地想,一年四季在于春,春天的绿色已浸入我的骨髓流遍全身。而我在时间的过去都做了些什么?这个问题令我想起那一年我与家明带着两岁的达琳去海宁去我父亲的故乡看潮水的情景。

  那时正是观潮时节,镇上的人们与外地游客都以观潮为谈论话题。那话题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潮涨潮落的情景便诱惑着我们。当然我们先沿着寂寥的青石板小路,来到海神庙。

  据说这个海神庙建于清朝雍正八年,是为了祀浙海之神。中轴线上有大门、正殿、御碑亭、寝殿。东西两面还有戏台。天后宫、雷神殿、水仙阁等建筑。不幸的是咸丰十一年在兵火刀光中受损。现在我望着尚存的正殿、御碑和门前石狮,好像进入了一片古战场的遗址。我的耳边响起了马蹄的践踏声和兵器铿锵的厮杀声。一轮远古的太阳从遥远的过去缓缓地走过来,很难想象人类的明天,会被它照耀成什么样子?

  我在盐官镇找到了我的堂兄凌根,凌根就住在镇东七公里的八堡附近。八堡是观潮的最佳景点之一,我走上凌根家三楼的阳台瞭望钱塘潮时,潮水正满江汹涌,声如山崩地裂,势极雄豪。我想我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曾经有过多少美丽而悲伤的故事啊!

  后来我望着旅馆窗外远处工地上的一只塔吊,它在升降臂上的一盏灯,就像盐官镇瞭望世界的一只夜的眼;这景色有一种纯洁的、腾飞的意味。我转过头忽然看见房间里飞进一只蜻蜓,它在昏暗的光线里飞翔时,翅翼闪着幽光。我蓦然想起了祖父与祖母;我觉得蜻蜓飞行搅起的气流掠过我的头顶时,似乎让我闻到了祖母昔日的呼吸气味。这气味里面旧世界的故事是庞大无边的,她曾经讲诉过五百多年前这里发生大片殿宇和庄稼沉入宏大的灾难之中,也曾有过这样的夏天,洪水和地震使这座小镇的死亡率是惊人的。但一切灾难之后,繁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有了新的希望。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住下去,出现了石匠艺人、绣花妇女、武林高手等等。重建家园虽然使他们感伤,但也使他们愉快。我的祖母曾在重建家园的愉快中,背着一个小竹篮走向山岗,她那三寸金莲似的小脚幽灵般地穿行在绿树丛中,将一个女人的全部内心痛苦掩盖起来。山岗上有埋葬我们亲人的墓地,他们的思想经过无数年依然在烛光中摇晃闪烁。我猜想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就像飘流瓶一样,随波逐流,命运叵测。他们的思想假如有形也定像蛛丝一般,从无望的一端飘向渺茫的另一端。

  我曾听父亲说他母亲是海宁陈家的女儿,陈家的气派名震江南,是属望族之一。我想应该去看看我祖母娘家的故居,这么多年来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我查找了地图,沿着一条古老的青板小路去祖母童年生长的地方。那地方风景壮观,气势凛然,令人想起史书上说的1765年乾隆皇帝第一次来盐官巡阅海塘的情景。我到的时候天气阴了下来,这种天气在狭长的小弄堂里行走,犹如穿过幽暗深长的隧道。从隧道里出来,我看见一座微微倾斜、墙壁斑驳脱落的老宅,那老宅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显得苍老与疲惫。我想这便是我祖母娘家的故居了。一霎那间,我好像看到了我祖先昔日的辉煌与热闹,看到了我祖母童年的情景。现在我望着肃然无语的老宅,我用手抚摸着它的门窗与回廊,不由得无比感伤又心事重重地徘徊了很长时间。我知道祖先们都老早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如今是属于我们的。

  “池青青。”有人喊。

  “谁在喊我?”我从窗口探出头去,原来是邮递员喊我在挂号信单子上盖章。

  这是一封从巴黎来的信,毫无疑问是里安的信。他在信上告诉我:“有个纽约来的画商,要买他的画,并由他开画展;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接受。若接受了把画全卖给他,就等于没有了自己过问的权利。谁知道他能干出个什么样的画展呢?况且我画儿里面的‘中国精神’,如果被他们一笔抹杀了可怎么办呢?!我的健康情况不太好,好像已是一架损耗过度的机器;胃痛常常折磨着我的神经,使我无法工作。”

  我读完里安的信,脸上显现出一股焦虑的神情。于是,我在回信中说:“你重要的是把画卖出去,重要的是要开画展,更重要的是要把卖画的钱用来医病。”

  这会儿我到邮局去给里安寄信,我在延安路上的工艺美术品商店门口,遇到了山子。他正东张西望地看橱窗里陈列的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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