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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打算中午之前赶到母亲家,但越是想快越是快不了,我的自行车不知被谁戳破了车胎,只能安步当车了。不过走路能从各个侧面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当然最好是没有熟人遇见。我喜欢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在街头行走,我假设自己正走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内心便有一种异乡感和漂泊感。这感觉令我永远惬意。这是我幼年就延袭下来的习惯。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城市生活的景观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日益淡漠之感。我很想居住在一个闭塞的小镇,像老人一样地过一种沉思默想的日子。我知道我的身体还很年轻,可我的心已经老了。那些心灵的苦难,孤单和曲折,不断地困惑着我,我居然还活着,还寻找着。

  回到母亲家里,我先去母亲房间看了看。我一进她的屋门,就听到了她嘶嘶啦啦的呼吸声。我吃惊地发现,母亲房间的窗子全部关紧,空气闷得不流通。她躺在床上即不开电扇也不开空调,两眼望着房顶,用力地呼吸很深地呼吸。

  我说:“妈妈,这么热的天,您怎么不开窗子?屋子里氧气不足人会衰老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窗子打开。

  母亲说:“这些天总感觉不舒服,外面的声音太噪杂,关起窗子就安静多了。”

  我凝视了一会儿母亲的脸孔,果然她的脸色不太好,苍白里透着一股青光,眼圈黯淡,十分疲倦的样子,目光中流露出恍惚迷茫的神情。我想我几天不回家,母亲就病成了这个样子,母亲是个医生,应该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毛病的。

  我建议她多休息多喝水。

  母亲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病,只是人到了更年期,身体总是不舒服,面部潮红、出汗、全身疲乏无力的症状使更年期总也‘更’不完。”

  她说话的时候,我在脑子里迅速回顾了近年来她种种微妙的“异常”。

  接下来,我走进了外婆的房间,外婆见了我开玩笑地大骂我是秦桧生的孩子,她用手指扳了扳说:“你有八天没来了吧?”

  我说:“外婆你可真会算日子,你的记忆力比我都好。”外婆听我这样说,坐在沙发里一个劲儿抿嘴乐。她说:“外婆哪还有什么记忆力,都快到阎王殿去的人了。到时你烧纸钱祭奠我,我的灵魂就不会在天堂哭泣了。”

  我扯了扯外婆的衣服,我说:“外婆你别胡说八道,你身体还很好,你会亲眼看见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也能健康地跨进二十一世纪的。”

  外婆嗬嗬地笑了起来:“我的胃口不好,腿脚也不灵了。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就放心了。”

  我离开母亲家时,我再一次假设我脚下的街道不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熟悉的地方。我的内心想着伯格曼电影《呼喊与细语》和《沉默》中的女主人公,她们高举起瘦骨嶙峋的双手,在窒息的空气中拼命抓取着什么,她们似乎永远都处于一个封闭的牢笼里,视自己的孤独和个性为神圣,她们聚拢在一起都在为自己的孤独哀鸣……

  这些电影镜头如同降临的暮色,把我完全笼罩了,我走在人群中,内心的孤寂浸人骨髓。当然,这种孤寂虽然不乏畸形的美丽,但成了习惯,就像患了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一样可怕。我说不清楚什么时候我已患上了这种可怕的疾病?!

  14

  放下家明打来的电话,我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是从墙壁上的那面镜子中注意到这一事实的。楼道里眼眶当当响起杂乱轰闹的奔跑声,它的含混不清的嚷嚷声加剧了漾溢在我内心的恐惧。我扔下电话打开房门,一股滚滚浓烟顺着我的脚和腿爬进屋来。我一阵呛咳,透不过气来,正想关上屋门时,听见有人大喊:“着火啦,快跑啊……”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抱起达琳,拿着我未完成的《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往外跑。可楼道里浓烟滚滚立刻把我和达琳吞没,我们的眼睛被刺得淌出泪水,达琳吓得哇哇地哭了。我紧紧地抱着她,那叠论文手稿已绑在我的腹部,我拼命往楼下逃,我想逃出这座大楼。然而,浑浊的烟雾,使我们咳嗽得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我只好停留在四楼楼道口的窗门边,这时一个男人从楼下走上来说:“一楼的火表烧起来了。”

  “火表烧起来了?”我吓得双腿发软,牙齿也抖动得咯咯响,我一屁股抱着达琳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这时候我听见救火车呼啸而来,我喘了一口气,像忽然得救一样,兴奋地对达琳说:“好了,我们能回家了。”

  果然当我们登上五层楼时,烟雾明显地稀薄了下来。我从窗口望出去,无数只水龙头已熄灭了一直窜到二楼的大火,两个消防队员抬着一个担架走了出来。

  人群一阵骚动。

  我不知道担架上躺着的是谁?但我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我真实地看见一团人形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担架上,慢慢移动。

  一阵惊慌之后,我打开组合音响,空气中立即升起了一首歌。这首歌的演唱者是美国著名歌星迈克尔·杰克逊。达琳随着歌声摇摆了起来,火灾引起的恐惧心理烟消云散。

  我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又想起了周树森;我几乎陷在了凄凄惶惶的似是而非中间。记得那个清晨我从他的臂腕中醒来,他轻微的鼻息从我的耳边掠过。我发现一夜间他的胡子在偷偷生长,把我的脸颊刺疼了。我抬起头看见,早晨的光正透过那个乳白色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我说:“你听到蝉鸣了吗?蝉鸣中好像有一支忧伤的歌。我们是不是不该相爱呢?或者,该趁着危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尽早分开。”

  他疯了般地把我搂紧说:“我曾经想过分手,那是因为自卑感太重,可是你给了我勇气,现在我离不开你,我真的很爱你。”

  他双眼盯着我看,周身是小溪一样的汗水。我想到这里,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已经结束了,达琳正在餐桌上搭积木,我忽然觉得已经很久不曾带达琳出去散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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