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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广州展](7)


  问:当时您刻木刻是为了养家糊口,那当时有没有想到稿费的问题?你认为你有没有炒作自己的画?

  黄:这个问题很精彩。因为我第一张木刻发表时,以为它印我的画,我得送钱给它,没有想到它要给我两三块钱,这太开心了。这之中的相互关系当时还不明确,明确之后,每做一张,就有钱拿了,这就叫美术家。鲁迅就是这样靠稿费过日子的。炒作我是没有的。具体的讲,我从不和拍卖行发生关系,我不喜欢这样。不是说拍卖行不好,它也在推动艺术的发展,但我不希望它替我卖画,因为我担心我的画的价钱被别人提得这么高,人家不买了怎么办?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很多人劝我要同拍卖行联系,在香港,关系很正常,卖了画拿了支票去银行,没有多余的东西。画廊向我买画,是有这样的事。那么,画廊卖的价钱不会是向我买的一样的,他要加价,否则,他赚不到钱。台湾找我开画展,我说我的画固定的价格,人家找我买就行了,为什么要向你买呢?所以,画廊和拍卖行说“黄永玉不好打交道”。我不喜欢搞什么派,我的一个学生20年前在美国要成立一个“黄永玉画派”,被我骂得很厉害,我认为他没有出息。画家的生产关系同戏剧家不一样,戏剧家需要一种组合,一种集体的力量。画家不需要,我常讲画家是狮子,不是狼群,狮子干自己的事。而雕塑家也是需要协助的,米开朗基罗2000多件作品没人帮忙是完成不了的,他只能自己做小稿子,其他由工人来做。画家不一样,达·芬奇从头到尾是自己画的,蒙娜丽莎画了五年,如果近距离看他的画,你就知道为什么连最优秀的画家都不能不佩服他了。在意大利米兰的一所艺术学院的院长办公室里,我看到了一张达·芬奇的画,一个女孩子的头像,外面从来没有发表过的。近看,眼睫毛在瞳孔的薄膜上有一个阴影,仔细分析一下,看到眼睫毛似乎在起伏。如果每个人都仔细地分析他,发现他原来是这么高明。事情就是这样,有的需要集体,有的需要个人。从过去的美第奇到达·芬奇,从今天的有钱人到画家,说钱的事情很正常,没有这种事,画家清高不起来。如果一位画家躲在深山的洞里清高,他连饭都没得吃。扬州画派那几个人所以生活好,是因为有很多扬州商人在买他们的画。即使一两个画家清高,也是在一种夹缝里生活。真正清高怕是做不到;空谈清高没什么用。社会关系是这样的,居于城市中,文化生活靠城市,习惯就是这样。

  问:您展览作品中有一幅画的是新会鱼灯,您是60多年前去的新会,为什么60年后才创作出这么精彩的画?

  黄:我以前也画过。解放初期,有一次在新会过的年,有一条街,两边都是树,紫荆花树,过年时一条街高低都挂着灯,到晚上人走在下面,就像金鱼一样,很美妙。解放后我问别人,他们不知有这个事,我感觉遗憾极了,所以,我不但画,有时我还骂人,说现代人都忘了那种美好的东西了。

  问:您以童真的心态看这个世界,您是从什么角度看待您的作品呢?

  黄:某种风俗在人的一生是难忘的,比如福建泉州的人爱花,连老太太都买来插在头上,到后来没有这种情形的时候,你怎么能不想它呢?这有什么不好呢?每一位朋友对过去都有美好的回忆,可能是很小的,可能是一大片,永远忘不了。我记得小时候街上卖水仙花,我买了放在家里,后来就会常常想起它的香味,马上会想到少年时代的事情。美术、音乐就是这样,音乐常让人想起没有过的回忆,如拉洛的西班牙音乐常让我想起西班牙,其实我并没有去过那里。广东音乐我也常听,这一两天集中在听广东老人的清唱。忽然想听的时候,这一定有个原因。所以艺术就是起这个作用,让人们的生活完美起来,有意思起来。

  问:您创作的动力是不是先有文字,或者还是先有其他的什么动力?

  黄:有的是先有一种轶事,有的是先有一种感觉,然后才画。所以,你看我画上的题字,有的文不对题,这是因为画完后,觉得不过瘾,再写一段题字,之后又写一段,以至越来越多。多年前,在中央美院听报告,那个报告没有意思,但不允许走,因为它起着一种互相监督的作用。我就坐在门外的石礅上,一边听报告,一边观察那扇门,那是一扇绿色的门,它经过多年风吹雨打,有一种斑驳的感觉。于是,我溜回家,根据这点感觉画了一幅荷花。你说,这个主题哪里来的,是荷花给我的,还是那点绿色给我的呢?近些年来,我与一些画国画的朋友在一起,他们都是很高明的很有深度的画家,但我觉得他们越画越没有意思,老是一种笔墨画来画去的,这个问题让我想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我们又谈这个问题,我说你们想得太具体了,没有享受到一点笔墨的趣味,你可不可以甩开这个东西,画原来的东西。画一幅对比强烈的梅花,主题是对比强烈,而不是梅花;有运动感的梅花;或者再画一张雾里的很薄很淡的梅花;或者晚上的梅花。画各种各样的梅花,不就有意思了吗?他们说可以试一试。其他的朋友还可以画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从来不相信创新,只相信好坏,画的价格不在于新,而在于好。用新来代替好,那成了什么画呢?我说今天有这么好的彩色照片,画家们应该看一看,对国画是有益处的,可以给人一种感觉。中国人是有感觉的,我们喝茶就是一种最好的感觉,你可以品味它,认为它不像鸡汤、鱼汤、糖水,这就是感觉,绘画也是一样的嘛。没什么创新不创新,我们的理念没有立体化,太平淡,太薄了。

  问:您人生中哪次经历最令你难忘?

  黄:“文化大革命”。你们还没有出生呢。

  问:是什么从小就引导了您画画的兴趣,而且维持了一辈子?

  黄:老话讲“习惯成自然”。小的时候,我的父母都是教美术和音乐的,我母亲是1923年的共产党员,还是凤凰县的宣传部长。我父亲后来潦倒了,没有工作了,但他的作曲和旋律感很好的,虽然他没有教我,但我还是有一种感受吧。是我母亲让我知道了达·芬奇是一位大画家,但也是没有具体教过我。八九岁时,我父亲用一种材料画了一只狗,我那时觉得他画得不好,不像,反正没有真狗那么好,我父亲意识到我的不满后,他就瞪我。所以,我对画画来说,小时有所感慨。从小学开始,接触到了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我们照着这种方式画壁报,得到了女学生的兴趣。感觉到有一种东西是可以嘲弄人生的,产生一种幽默感。什么是幽默,我告诉一个说不清楚的专家,“正常的情况失去平衡,就叫幽默感”。某位首长的裤子拉链没有拉上,这就叫幽默感。凤凰的百姓特别有幽默感,所以,我从小就培养了一种幽默感。中学后画画时常常出现幽默效果,也常从幽默的角度来欣赏。它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就是客观地对待现实,像卡夫卡讲的超脱,文学中所讲的痛苦。我常能够从欣赏的角度来看自己的遭遇,也从欣赏的角度来看文学的技巧,这样,就能从一定的高度来看问题。我从这个角度来开展美术工作,感觉就不一样。解放前总有人说我的作品不一样,反映现实总是用不一样的方法。比如在“文革”的时候,我站在台上挨批,一个老同志就说我创作的出发点总是快乐。我就想,你说对了;没有快乐怎么能够有创作呢。我在画毛主席纪念堂的大画之后,反映很热烈。记者采访我,问我创作时有什么心情。我告诉他,我当时很着急,想快些画完。这个回答不能让他满意。又继续追问,还不满意。我就和这位记者说,你想听到我说“很怀念毛主席”之类的话,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人怎么能一边悲伤一边搞艺术创作呢。所以,我感觉到任何一个艺术创作,不管它是描写什么,本人要客观,因为这是工作。有的人喜欢在创作时放音乐,培养创作情绪。我说音乐只能起到屏障的作用,对工作是没有帮助的。当年沈从文生活很困难,那时他有一部收音机,虽然效果不好,总是发出“哗哗”的声音,但他写作时还是打开,这是为了挡住另外一种影响,我有时开音乐也是为了这个意思。人有时自己骗自己,用交响乐、贝多芬来骗自己,让自己感觉是在从事伟大的事业。其实画画的人,像泥水匠,木匠一样,总是邋邋遢遢的,画画时玩一种潇洒的风度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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