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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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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早上,张永祥指着远处的立交桥对算命的半仙说:“那里昨晚死人了,车祸,死了两个。”张永祥的表情很夸张也很严肃,他是想以此来告诉半仙,他昨晚根本就没睡着,他很清楚地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和警笛的声音,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那里出车祸了。水果街口现在多了卖油条、豆浆的早餐摊,张永祥每天早上都去那里吃早餐,吃完早餐后刚抹完嘴,他就能准时看到半仙老头的身影。张永祥喷着豆浆的香味对半仙说:“你老吃过早餐了?”半仙耸耸眼帘,什么也没说。张永祥就笑眯眯地对他的背影说:“这老家伙真要成仙了。”

  那天下午水果街发生了不小不大的事情,有户人家上初中的小女儿一连两个月没来月经,她母亲不放心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她怀孕了。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母亲气愤得把下嘴唇都咬出了血,一进家门就给了她几巴掌,小女孩被打得晕头转向,披头散发大喊大叫着冲了出来,其时有不少人正围在街口聊天,听到女孩的尖叫后他们倏地朝街心走去,这让水果街热闹了好一阵,后来人们彼此之间明知故问:“小女孩犯什么错了?是不是偷了大人的钱?”然后人们就看到女孩的母亲悲愤而无奈地靠着墙壁哭起来:“作孽啊,真是作孽。”

  女人的哭泣引来了更多的看热闹者,女孩的秘密像风中的叶子一样飘过每个人的嘴巴,并最终使得所有人都侧目观看女孩。女孩的表情看起来很令人心疼,嘴角上淌着血,脸上留着两个清晰的巴掌印,眼神无奈而迷茫。女孩不想回到家里去,她害怕她母亲继续打她,她想冲出人群。可是她看着密不透风的人墙,不知道从哪里才能冲出去。看热闹的人把本来就狭窄的水果街给堵住了。人们拿不准该去安慰女孩还是安慰她母亲,所以没人真正走出安慰的第一步。得不到安慰的母女两人只能继续保持着对峙,谁也不肯先回到屋里去。

  这时就有人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请你们让让。”听到这声音的人是吕秀英。吕秀英起先没动,而是和旁边的人继续谈论女孩怀孕的事情,和吕秀英说话的女人用眼神示意她让路,而她却表现得无动于衷,后来就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这才回过头,她看到戴着墨镜挎着小篮子的葛惠珍正站在她后面。她连忙躲开了,并象征性地问候道:“买东西去了哦。”

  孰料,问题也许正出在这里,那天中午吕秀英吃的是面条,她说话时喷出的气息中还带着浓浓的蒜臭味。红香捂着鼻子绕开了吕秀英。吕秀英凑着鼻子问同伴:“她捂鼻子干嘛?难道她鼻子有病吗?”她的同伴这时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她鼻子没病,她是嫌你臭。”

  “嫌我臭?我再臭也比妓院香。”吕秀英说。水果街妇女不仅放肆泼辣,而且骂人时的语言极其歹毒是闻了名的。有人不怀好意地大声喊道:“吕秀英,你说什么妓院?现在哪里还有妓院?只有旧社会才有妓院嘛。”这个人说话时嘴巴向着天空,很显然他想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话。

  “幸亏新社会没妓院。”吕秀英说,然后对着旁边的电线杆用力地吐了口痰,痰沾在电线杆上,缓缓往下流。于是吕秀英又说:“我要是做过妓女,我早就像这口痰一样在电线杆上一头撞死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惹得很多人哈哈大笑。

  红香在众人的大笑中停下脚步转过身,人们只能看见墨镜而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他们还是分辨出红香的目光盯在吕秀英身上,人们看到她的脸色因为愤怒变得很红。在那一瞬间,吕秀英坚定地挺了挺胸,以毫不示弱的姿态迎接了红香的目光,并且嘴里习惯性地说了句:“妓女。”紧随着这句话,人们看到一道蓝色的弧线飞过,一块香皂准确无误地打在了吕秀英的脸上,然后跌落在地,这一切迅速而利索,令人猝不及防。

  “打人!”吕秀英捂着脸狠狠喊道:“你个资产阶级老妓女敢打工人阶级。”说完,吕秀英挽起衣袖和裤腿,怒气冲冲地扑向红香。

  后来的事情令吕秀英大吃一惊。就在她即将要扑到红香面前的时候,有一只手抓住了她,那是一只强健有力的手,猛然间扯住了她的胳膊,让她这列意欲高速行驶的战斗列车戛然而止。经过一阵猛然的眩晕之后,吕秀英看见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扯住吕秀英胳膊是鹿恩正。

  人们的吵闹声立即平息了下来,不少人开始忽略怀孕的小女孩从而分头回家去了,许多中年妇女们强拉着自己不愿离去的孩子,也匆匆往家走去。他们经过鹿恩正身边时,无不谦卑而友善地问候他说:“鹿先生回来扫院子哦。”后来吕秀英甩甩头,也走了。在混乱中那块被红香扔出去的香皂不知被谁捡走了,那个不小心早孕的小姑娘后来对人说是张永祥,她看到他弯腰捡香皂了。

  鹿恩正看着人们一点点散了,他知道这是他的原因,多年来他一直和水果街格格不入,这条街上的人对他永远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他们以他为荣,却不愿和他走近。鹿恩正走过街道,隐隐闻到阴郁发霉的气味从某个角落飘出来,他打了个喷嚏,看到了红香瘦削而僵硬的背影。那背影对他来说很陌生也很遥远,就像某条曾经在他梦中多次莅临过的河流,恍惚地飘浮着淡紫色的青烟,他曾向河流奔去,可就在他即将到达的时候,河流拐弯了,河流飘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鹿恩正对着新建的楼房发了会儿呆,然后打开了自家小院的门。鹿家小院的那棵桃树依然枝繁叶茂,一个月不来,树下落了不少叶子,也落了不少被蛀虫咬落的桃子,它们静静地缩在树木的阴凉下,像许多没有做完的梦。

  鹿恩正先是打扫了父母以前的卧室,然后去了堂屋,门打开时鹿恩正看到两只老鼠贴着墙根跑过,钻进了大桌子下面的洞。堂屋里摆着鹿家历代祖宗的牌位,把鹿家历代祖宗的牌位放在这里是鹿侯爷的遗嘱,黑色灵牌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前面是男,后面是女,像许多双眼睛盯着屋外的天空。最后他推开了自己以前住的屋子,那间屋子现在空荡荡的,一股沉闷的泥土味扑面而来。他现在觉得这间房子很小,小得连他一个人都容不下,他很想不通当年他是怎么在这里度过那二十年的,现在看来那二十年很缥缈,像烟一样笼罩在他眼前。他还注意到了他以前的琴房,看到琴房他就想起了那架钢琴,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架钢琴,从那之后他再也没碰过钢琴,年前他的妻子曾托人从日本买回一架名牌钢琴,可他从未摸过,他始终把它晾晒在寂寞的墙角,他要故意回避一段伤心的回忆。

  文竹从城北娘家回来,路过水果街口时看见张永祥眯着眼睛问半仙:“刚才那人你知道是谁不?”半仙同样眯着眼睛摇头。张永祥就比画着手指,不屑地说:“他是鹿家的少爷。以前的鹿家你知道,他就是鹿家的后人。”张永祥说话时嘴巴离半仙很近。文竹看到半仙几次伸手擦脸,因为张永祥的唾沫喷到了他脸上。文竹的目光越过半仙的算命摊,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的轿车,她认识那是鹿恩正的汽车。文竹由此猜测,鹿恩正回来扫院子了。他每个月都回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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