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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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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秉先用这种方法婉拒了很多人。他私下里对儿子李健康说:“你媳妇是个厉害女人,她撒起谎来比男人还厉害。”李健康的脸上露出模糊而短暂的得意之色,随即便又去听他的收音机去了,那段时间他正沉迷在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隋唐演义》里。 事实上,文竹也想凭借公公的面子进水果市场去某个好差事,不过李秉先公事公办的架势让她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她想,也许李秉先真的是个大公无私的人,那样的话她向他说了也没用。文竹在这种小事情还是能沉得住气的。 晚上睡觉时文竹总逼着李健康去洗澡,她朝他嚷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脚能臭死人吗?”于是李健康不得不去卫生间,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文竹惊奇地说:“你怎么洗得这么快?”李健康指指自己的脚说:“我洗脚,你说脚臭。”文竹很无奈,翻过身子面对墙壁一边躺下一边嘟囔道:“说你脚臭你就只洗个脚,难道洗澡会要了你的命么?”李健康不回应她的话,在另一被窝里打起了鼾。文竹一直很惊异李健康的睡觉速度,她觉得他就像头猪,只要一沾床就能睡着。刚开始的时候文竹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工作劳累的缘故,后来慢慢地她就开始怀疑李健康可能存在着生理上的问题,事实证明文竹的怀疑是正确的。她的挑逗从未能阻挡住李健康的睡眠,有天夜里文竹曾偷偷摸他的裆部,但无论她怎么动,他那里还是瘫软如一团泥。文竹在黑夜中隐隐地叹息着。她不无忧虑地想,也许这正是当年的那一棍子所造成的。 关于李健康挨的这一棍子,先前住在水果街口的张永祥最清楚,那天张永祥刚好目睹了那场武斗,他亲眼看到李健康被三截棍击中了脑袋,所以张永祥总是说:“健康这孩子,要是不挨那棍子的话,肯定是个人物,可惜呀。” 张永祥现在更瘦了,他憋在家里无所事事,整天端着陶制茶壶在水果街游荡,逢人便说:“我快完了,这胃不中用了,吃什么都吃不下,活受罪。”张永祥的儿子曾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患上了胃溃疡,给他开了不少药,医生叮嘱他吃完药后最好能喝点糖红茶,有助于消炎。所以张永祥总是端着他的茶壶,慢慢悠悠地从街心走到街口,驻足在那里看水果市场前的人来人往,然后小口吸一口茶水,慢慢吞咽下去,间或对旁人说道:“水果街看来真要变喽。”没人附和张永祥的话,张永祥只好自言自语:“变了好哇,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变了好。” 有一天下午张永祥看到一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头提了个马扎从远处走来,然后在街口的水果市场旁的空地上坐定,然后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把签和一本书。张永祥由此判断这老头是个算卦的,他心里一乐,走了过去。 张永祥刚走近老头的卦摊,老头就回过头来,看了张永祥一眼。张永祥这才看清他不仅长发长须,而且连眼眉也都垂至颧骨,洁白如雪,很有一股道家飘飘欲仙的风范,不过仔细看去,他又觉得老头十分面善。于是他说:“老人家,这里已多年没人卜卦了。”老头没回应他,只顾瞄视来往人群。于是张永祥又说:“老人家,那你看看,我这人运道如何?” 老头斜睨了他一眼,然后侧目凝神,说道:“运在天,道在人,天人合一,运道自然旺盛。”张永祥有些不解,也便囫囵吞枣地不再多问,而是仔细地观察了算卦老头一会儿,他忽然间就想到解放前的那个半仙。这一联想就联出了端倪,他后来就越来越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人,他隐约看见多年前整日坐在水果街口昏昏欲睡的年轻时候的半仙,那时候他面对着喧嚣而杂乱的水果街,目光混浊而复杂。张永祥想,时隔三十多年,这老头也该有八十岁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老头就说:“我三十年前就在这里卜卦。如今时过境迁哪。”张永祥说:“你三十年前就在这,还认得出我不?”老头不看他,抚着胡子笑语:“你就是再瘦上二十斤,我也能认出你,你身上有香蕉味。”张永祥不计较老头言语的刻薄,心一乐,当下就把手里的茶壶递了过去,却被老头拒绝了,老头说:“我喝白开水,胜过世间所有好茶。”从闲谈中张永祥得知,半仙的这三十年是在乡下度过的。 水果街的老人们也都渐渐地想起了半仙来,他们进出街口时,和半仙招手问候,也经常有人围着他问长问短,然而却少有人找他卜卦。水果街人的心态颇值得玩味,他们不愿意花钱,却都想从半仙嘴里掏出自己的后半生机缘。 唯一不同的是红香。 红香是水果街上唯一一个向半仙付过钱的卜卦者。有天黄昏红香提着篮子出门,独居生活使得她不得不自己出门置办生活必需品,不过她两周才出来一次,时间往往在黄昏时商店即将关门之际。女售货员每每看到她来,都要古怪地彼此对望一眼。红香的手是那些女售货员最为有兴趣的话题,她们不约而同地羡慕红香那双手生得白皙和修长的手。 红香每次出门,样子都很引人注目,她不仅裹了头巾,而且戴着墨镜,大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她整个脸庞,使人不由得侧目观望。 这天在路过街口时她看到了算卦的半仙,在某种心理的驱使下,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红香走后,张永祥立即朝半仙围了上去,他很想从半仙那里知道她到底问了些什么,半仙却说:“天机不可泄露。”张永祥问不出什么,生气地发牢骚:“这个老骗子,他娘的还学会了守口如瓶。”张永祥觉得他不计前嫌地把半仙当作朋友对待,可他却连这点儿小秘密都不告诉他。 红香挎着篮子回家,她意识到这条街上许多人在注意她,所以脚步很快。三十年来,她一直厌恶这条街道,厌恶它的狭窄和乌烟瘴气,厌恶它的气味和市井之声,所以她每天要早中晚洗三次澡,饭前饭后都要刷牙,加上早晨和晚上,她每天要刷八次牙,彻底地使自己远离这污浊的水果街,她对这条街上的住户们像对待苍蝇那样唯恐躲避不及。 红香的阳台上每天都晾晒着床单或者衣服。春天的风飒飒地吹过来,吹得阳台上的兰花簌簌响,很像是雨声。如果真的下雨了,湿漉漉的叶子响起来又像是风声了。这时的红香就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注视着对面屋檐像小瀑布一样跌落下来的雨水,雨水汇在水果街的石板路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春天以来不知下了多少场雨,水淋淋的雾气蒸腾着,飘来飘去,撞击着远近的墙壁,发出松软的声音,很像沙滩上的涨潮落潮,潮声越过空旷的街道和房屋之间的缝隙,然后汇聚在了红香的阳台上。红香一直在倾听那声音,她喜欢那种神秘的声音,她每次都能在那种声音中睡去。 红香的梦顺着潮湿的雨水汩汩地蔓延开来,那雨水是浊黄的,她的梦也是浊黄的,她看到浊黄的水头打着无尽的漩涡向远方流去,她还看到了某座城市的环城河,那里面水面暴涨,那水也是黄色的,枯枝败叶和陈腐的动物尸体漂浮在水面上,阻塞了水的流速,使得水面上形成了一大片白色的泡沫,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只猫,那是一只肥硕的通身乌黑的猫,它的绿眼睛飘出幽暗不定的光,很像两颗璀璨的玛瑙。猫顺着护城河岸边奔跑,越跑越快,直到彻底消失。红香在对那只猫的追赶中醒过来,她摇着发凉的手腕叹了口气。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她已经多次梦到这只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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