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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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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恩正觉得从这个冬天开始母亲对他的要求比以前严格了许多,他想这可能和冯姨的死有关。因为冯姨死后母亲就不得不亲自过问他的生活细节,她对一切都充满着吹毛求疵的苛刻心理,她不仅缺乏耐心,而且蔑视近在咫尺的水果街上的每一个人。自从搬到这里来住之后,福太太就像只受伤的蝙蝠一样整日蛰伏在自己的卧房里,除此之外她最多会到庭院里的那棵桃树旁站一会儿,东一句西一句地和胖厨子说话,福太太说的最多的就是这条街充满了肮脏、庸俗和丑陋。胖厨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女主人,只好频频点头附和。 鹿恩正觉得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母亲厌恶和蔑视水果街上的住户,母亲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来的偏执叫他吃惊,他多次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连大门都不出怎么知道人家都是庸俗的?你这是标准的唯心主义。” 福太太淡淡地说:“我就是唯心主义。” 鹿侯爷不和福太太争辩,晃着脑袋失望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的背影在这个冬天愈发显得单薄和瘦弱。 腊月的一个下午北风乍起,寒冷像针一样从天而降,整个城市昏黄一片,到处浮动着大雪将至的阴冷和沉重。这个下午同州市第一中学的数学竞赛如期举行,因为题目过难,参赛同学集体要求老师把考试时间延长半个小时,所以放学后天已经完全黑了。鹿恩正背着书包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时,从街巷深处迎面而来的寒风叫他打了个寒颤。此刻的水果街在灰暗的路灯下空无一人,冷风贴着地面直往他的裤管里钻。这时,一只狗擦着他的裤腿而过,虽然隔着棉裤,鹿恩正还是感觉到了那只狗身上的冷气以及它的瑟瑟发抖。令他奇怪的是,他看到狗嘴冒着鲜血,暗淡的血迹在它身后的青石板路上滴了长长的一行,紧接着两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循着血迹跑了过来。 男人经过鹿恩正身边时,颇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鹿恩正说:“叔叔,你的狗受伤了吗?” 一名男人嗤着鼻子说:“他娘的我才养不起狗呢。” 鹿恩正看见那条狗没走出多远就倒下了,它的身躯贴着一根电结杆缓慢地滑了下去,头向一边耷拉着,不断艰难地咳嗽着,它每咳嗽一次都有许多鲜血喷出来,不一会儿电线杆下就聚集了一摊暗红的血。那只狗无声地倒在了血泊中,肚皮微弱地起伏着。鹿恩正贴着墙根看到男人拖着狗的后腿把它拖走了,狗的头颅和前半身摩擦着地面发出唰唰声,在他们经过的时候,鹿恩正看见狗朝上的那只眼睛圆圆地睁着,眸子在路灯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后来,家惠告诉恩正:“那些狗是流浪狗,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 恩正说:“水果街的人是不是喜欢吃狗肉?” 家惠则说:“水果街的人什么都喜欢吃,只要能吃。”家惠还给恩正讲了水果街上的那些人捕杀流浪狗的绝招。家惠说水果街的人用的方法是把中间塞满了小图钉的馒头扔给流浪狗吃,饥饿的狗连咬也不咬就把馒头吞了下去,不要多久图钉就会要了它们的命。 “水果街的人真残忍。”鹿恩正说。 家惠对恩正悲天悯人的心态毫无兴趣,她嘻嘻笑着说:“吃了图钉的狗没一个能活命的,满嘴吐血。”言语中充满得意之色。 “你和那些人一样残忍。”鹿恩正说。 家惠再次笑了笑,仰起头看恩正。鹿恩正觉得家惠的眼睛在阳光下漂浮着某种耀眼的光芒,这光芒柔和如水但却激情万丈,它在一瞬间如火星般地灼伤了他的眼睛。家惠看着恩正说:“我本来就是水果街的人,你也是,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第十章 1 在宋母死后的几年时间里,红香的白天一直过得很孤寂,丈夫上班、女儿上学之后,宋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守在光线灰暗的屋子了。时间绕着她的手指悄悄流过,三十岁之后红香最喜欢观察她的手指,她能从手掌纹的变化中看到韶华的渐逝,她的眼前一再地浮现着那些更年往事,回忆和咀嚼那些往事成了她每天藉以打发时日的唯一手段。她的往事从十几年前初入鹿侯府的嘎吱嘎吱的轿辕声开始,她觉得她这一生正是被那顶轿子改变了的,它悠悠荡荡地把她从偏僻遥远的榆林寨抬到了繁华如锦的同州城,把她抬进了偌大气派的鹿侯府,把她抬到了鹿侯爷、福太太、葛云飞、赵原以及冯姨等人的面前。她在轿子上变成女人,生了孩子,然后它又把她抬到了土匪的山头,抬过翠莺楼的鹅黄绸缎床,最后把她遗落在了水果街。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可怜的种子,随风飘零,而那些往事却如尘烟地飘散在她眼前,氤氲不散。 红香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漫长而浑浊。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那顶轿子没有光临榆林寨,或者管家吴让当初选择的不是她的话,她的命运如今会是什么样子,为此她的脑子变得一片混沌,头痛欲裂。解放军入城后,她曾有过回榆林寨的冲动,一次她在水果街无意碰到的一个耍猴的流浪艺人,他告诉她说:“解放军和国民党的部队在那里发生了激战,那里的寨子早就被夷为平地了。”耍猴人的话最终浇灭了红香回乡的欲望,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她就是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命运叫她流落至此,她也无力改变。 六十年代水果街上的住户都知道红香患有头痛的毛病,人们取笑说在水果街上有两个人是太太的命,一个是鹿家的福太太,另一个是宋家的葛惠珍。人们把更多的嘲笑给了后者,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福太太本身就是富家太太,而葛惠珍却是婊子。人们说:“婊子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婊子,就是天天像个富家太太一样无所事事也还是个婊子。” 枯躁无味的生活中,红香回忆得最多的是自己身处鹿侯府的那段日子,嫁给宋火龙她才意外地发现鹿侯府就近在咫尺,有许多次她梦到了鹿侯府里那个寂静的小院子,院子里的树荫下开满了花朵,香气怡人。她还梦到葛云飞赤身裸体地站在院门前召唤她,脸上带着永恒不散的微笑。一九五一年春天葛云飞被人民政府以汉奸罪枪毙的时候,她正怀有身孕。她听丈夫宋火龙说葛云飞是被押到城外的荒山上枪毙的,据说他临死之前大笑不止。那段时间红香终日忐忑不安,她隐隐地觉得葛云飞开着汽车在水果街口按喇叭,她走出去看时那汽车便开走了,扬起的尘烟弥漫了整个街口。她看到自己的心一点点被烟尘所淹没,到最后就全部被埋没在了烟尘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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