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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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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秋天,同州城东南西北四个城区都架起了高高的炼钢炉,鹿恩正看见水果街上的许多人推着装有自家水壶和锅盖的小车往北边的炼钢炉而去,他对冯姨说:“那些人都去炼钢了。”冯姨说:“不光是他们,全同州城的人都炼钢去了。”

  往北望去,鹿恩正能够看到一股黑黑的浓烟升向天空,然后慢慢地消融在广袤的蓝天。鹿恩正知道那是炼钢炉冒出的浓烟,他对着浓烟发了一会儿呆。随后冯姨就看见他跑向院子角落的杂货房,他说:“我也要去炼钢。”鹿恩正在杂货房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气喘吁吁地问冯姨:“那个烂掉的锅盖呢?我前天还看到了,还有那个没用的花瓶,那也是铁的。”这时候福太太从房间走了出来,她对儿子说:“别找了,你父亲早就把那些玩意拿走了。你们父子两个,也不知道想搞些什么。”

  鹿恩正说:“我们要去炼钢。”

  福太太暗暗地笑了一声,然后又回了房间。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鹿恩正听见母亲说:“你们都疯了,你们一住进这破败的水果街就都变得神经兮兮的。”

  鹿恩正说:“我们是响应国家号召,去炼钢铁。”

  鹿恩正所在的学校也展开了大炼钢铁的运动,操场上竖起了一只简易炼钢高炉。老师对他们说:“你们回家后,把家里那些没用的铁和钢全部带到学校来。”同学们就高声地问:“炼钢能干什么?”老师回答说:“炼钢能造飞机大炮,好打帝国主义。”

  鹿恩正仔细地翻遍了院子的每个角落,想找出一些废铜烂铁来,他是趁着中午休息找这些东西的,他在杂货房翻找铁器的声音惊动了福太太,福太太踩着轻盈的步子走过来对他说:“儿子,你别找了,你父亲比你心细多了。”

  鹿恩正苦楚着脸说:“那我得要空手去学校了。”

  “没有烂铁就是没有,老师也要讲道理。”福太太说。

  福太太看着满脸灰尘的儿子,叫冯姨去帮他把脸洗干净,然后去练琴。福太太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炼钢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你练琴。”

  鹿恩正只得跟着冯姨去了琴房,在钢琴前他问冯姨:“我们家还有烂铁吗?”

  冯姨慵懒地说:“你看到了,都被老爷拿走了。”

  “你再帮我找找,我不能空着手去学校。”鹿恩正可怜巴巴地说。

  在下午上学之前,冯姨终于为鹿恩正找到了一点儿废弃的烂铁,那是一只尿壶,因为久置不用,上面落满尘土。冯姨悻悻地说:“只找到了这个。”鹿恩正掩着鼻子说:“这是你的尿壶吗?”冯姨说:“你捂鼻子干什么,这又不臭,这是鹿家太爷的尿壶,上次搬家我没舍得扔。”

  于是鹿恩正只好带着尿壶去了学校。一路上有许多人向他投来了惊异的目光,经过水果街口时他刚好看见宋家惠蹲在门前的台阶上吃东西。宋家惠被鹿恩正手里的尿壶惹得大笑不止,她说:“你大白天提着尿壶干什么呀?”

  “我去炼钢。”鹿恩正不无怨怒地说。

  “你用尿壶去炼钢吗?”家惠说。

  “这是铁的,能炼钢。给你这种小孩说你也不懂。”鹿恩正看了一眼家惠手里的窝头,迅速地走向了公共汽车站。

  育红小学的简易炼钢炉建在操场中央,炼钢炉已经点燃,旁边堆满了各种废弃的破铁锅和其他废铜烂铁,一个体育老师正在把那些破玩意儿往炼钢炉里面扔,黑色烟雾像阴云一样弥漫在操场上空。

  一个老师看到了鹿恩正,当即就笑得喘不过气来。这位老师的笑引来了更多人的笑,操场上的人纷纷转过身来看鹿恩正和他手里的尿壶。

  正在炼钢的体育老师戏谑地说:“鹿恩正,你们家难道就只剩下尿壶是铁的了吗?”

  鹿恩正红着脸说:“废铁都被我父亲拿走了。”说着他就把尿壶扔进了那堆烂铁中间,然后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回了教室。

  在那段时间里,育红小学的师生们只要一有闲余时间,就会去操场看炼钢。鹿恩正也去了,他看着自己提来的尿壶夹在一堆废铁当中显得疲塌而毫无生息。炼钢炉旁的同学都在对体育老师叫嚷着,争先恐后地要老师把自己带来的废铁扔进火炉。鹿恩正不好意思给老师说自己的尿壶,所以他看见自己的尿壶一直没被扔进炼钢炉。

  三天后鹿恩正依然看到那个尿壶没被扔进炼钢炉,他鼓起勇气问老师:“你为什么还不炼我带来的废铁?”炼钢的老师说:“你带来的是什么?”鹿恩正指了指乱铁中的尿壶。老师就笑了:“老师说,你带来的根本就不是铁。”

  “那是什么?”鹿恩正迷惑地问。

  老师说:“是铜的。”

  鹿恩正问:“铜的就不能炼钢吗?”

  老师说:“废话,铜当然不能炼钢了。”

  这天晚饭后,鹿恩正沮丧地对冯姨说:“你给我的尿壶不是铁的,是铜的,不能炼钢。”福太太当即就笑了,等笑完了,她说:“连尿壶都贡献出去炼钢了,你们父子真有意思。”鹿侯爷制止了福太太,他朝大门的方向看了看,压着声音说:“以后说话不要那么大声音。”

  福太太说:“我天生就是这大嗓门,我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某个下午放学回家后,鹿恩正忽然发现自己的钢琴消失了,他看见母亲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院子中央的那棵桃树,而冯姨则靠在南墙抹眼泪。鹿恩正问冯姨:“我的钢琴呢?”冯姨停止了抹泪,闪烁其词地进了房间。他又问母亲:“我的钢琴呢?”

  福太太看了一眼儿子,然后漠然地说:“这个你得问你父亲去。”于是鹿恩正走进了父亲的房间,他看见父亲正伏在桌上写什么。鹿恩正说:“我的钢琴呢?”

  鹿侯爷抬起头,说:“你的钢琴,我把它交给了街道委员会。”

  “你为什么要把它交给街道委员会?”鹿恩正不解地问,“那我以后弹什么?”

  “以后没钢琴就不弹了,好好读书。”鹿侯爷说。鹿恩正看见父亲说话的时候,脸上浮动着某种漂移不定的阴郁。他后来从冯姨的口中得知,是街道委员会的人抬走了他的钢琴,街道委员说:“在大炼钢铁这件事情上,我们水果街不能有丝毫的落后。”先前那两位红袖章老太太跟在街道委员会的人后面,她们兴奋地逢人便说:“钢琴是钢做的,能弹出月光的钢,肯定是炼钢的好材料。”

  没有钢琴可弹的日子,鹿恩正觉得空虚而寂寞,上午和下午放学后,每当他经过先前的琴房时,都会忍不住走进去看看,他看到的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能看到光柱下千千万万舞动着的灰尘,他感到以前摆放钢琴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个钢琴的影子,可是待他走近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他这才意识到,他的钢琴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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