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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你他妈说的是大错特错了,我返回来不是吃什么‘黑塄塄’,是叫你们给赔车的。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惹得开车的小鬼心情不好,把车开进沟里了。”老头虽然这样说着,脑子里却想起“黑塄塄”这种用洋芋做的特殊食品的美味。

  一听说要赔车,刚才还紧张的梁怀念顿时轻松起来,他知道这类老军人脾气不好但心眼好,是最容易接近的,于是连忙说:“车的事情好说,好说。咱回头给你买一部就是了。”

  老头说:“嗬,你这个书记一看就是靠吹牛皮上来的,不过这回你的牛皮可吹破天了,知道我这车值多少钱吗?给你说了保准把你吓死。”

  “我当然赔不起,但全公社总赔得起吧?”

  “咳,你的口气还不小,你心狠敢叫全公社的父老乡亲出钱,我还不忍心呢?”

  “那有什么不能的,乡亲们能过上今天的好光景,还不是你们这些老革命抛头颅、撒热血换来的?如今甭说是叫他们出几个钱,就是抽几管子血,他们也会心甘情愿的。”梁怀念越说越轻松,耍起了嘴皮子。

  老头高兴了,说:“这样说来,你这个公社书记倒能说会道的有点急才,可不知干起工作怎样?”

  梁怀念如数家珍地汇报了公社的社会经济情况,并察言观色瞎蒙着说了中将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大碾盘,还有两棵树,好像是桃树,这两棵树很特别,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满村里香喷喷的味道都是那两棵树发出来的。

  老头更高兴了,说:“我们家离这里还有五十多里,听说现在还没有修通汽车路。可你去过几次情况还这么熟悉,看来你这个后生还算是个好书记。”事实上,老头离家的时候才十几岁,儿时的记忆早就淡忘了,梁怀念说得活灵活现,他的眼前也就勾画出了这样的情景。再后来,当听说梁怀念在新疆当过兵,老头越发谈得投机了,一高兴老头就在家乡住了三天,并和梁怀念结成了忘年交。

  在剧院狂热的气功氛围里,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显得十分沉稳。他也和大家一样做着动作,但动作十分的舒缓,幅度极小,两手悠然地推来推去,似打太极拳,又好似医生搞推拿做按摩,可脑海里却是逐浪排空地发泄这些日子留在心内的愤懑和苦楚,面对台下“群魔乱舞”的人们,他多想乘机哭一阵、喊一阵、叫一阵、疯一阵,可乜眼台上左右同仁,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在政治的角斗场上拳打脚踢、刀光剑影,令自己不寒而栗。其实,今天他是一万个不愿意来参加什么狗屁气功大会的,但自己却有难言之隐啊!不能在梁怀念刚下了台,自己就被世人说忘恩负义。

  二十年前,魏有亮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从清华大学水利系毕业,分配到永川县水利局当了技术员。当时,正是又一轮农业学大寨热潮涌起,他被局里派到禾塔公社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禾塔公社有一条大沟叫清水沟,清水沟里有一股常年流淌的清泉,当毛泽东提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后,禾塔的人民群众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几千名劳力冬战三九,夏练三伏,愣是凭靠人挑驴驮整整干了两年,牺牲了五条性命,打起了大坝,在路山地区首创出“高山出平湖”的奇迹。这座起名叫“胜天”的水库总库容有四千多万立方米,可修建时仅考虑要人定胜天的政治意义,却忽略了它的实际功能和水患灾害,运行多年来不仅水库里的清流白花花地流淌走了,存不住多少,还由于水库其实是在沟里用土拦的一道坝,每年发山洪时下游的群众老是提心吊胆的,直怕洪水冒过坝梁。还是梁怀念当公社书记时的一年夏天,大雨像用脸盆泼出似的,只一个多钟头就使库里水面离坝梁仅有半米,公社大喇叭里喊来了上千民工挖土加坝,谁知加得越快水也涨得越快。到今天,梁怀念还说是他们的精神感动了老天爷,眼看水要冒梁时才停止了上涨。梁怀念抹着满脸的汗说,这才叫“手榴弹擦沟子,真他娘的危险”!

  禾塔公社是个十年九旱的穷苦地方,农业学大寨运动里削平了几十个山头,满山遍野的坡面上修窄条梯田和反坡梯田,花里胡哨的倒是好看,有外国摄影家见此美景连喊“OK”,称之为“黄土高原的金字塔”,其实在连年的干旱中基本上没有什么增产效果,用梁怀念的话说,这些梯田是“裤裆大了〖XCQIU.TIF〗不顶,小姨子大了松不顶”。有时,还不顶过去的坡地。

  为了有效利用水库,最大限度地发挥效益,公社决定新建小高抽站抽水上山。魏有亮到来时正派上了用场,地区水利队的技术人员刚把十二座抽水站的设计搞完,剩余渠道的设计就全部交给了他。魏有亮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但直到大学毕业时清华有几个校门他都不清楚,因为他们那个班是江青当年批准特招的,学员都来自革命老区,当时录取的惟一条件就是根红苗正的老贫农后代,培养目的也首先是为地方选拔革命接班人,所以至于学历、年龄什么的那都是次要考虑的问题。魏有亮他们到了北京后压根儿没进过清华大学的门,而是躲在京郊的昌平县进行思想教育和劳动锻炼。此间,正是毛主席病重时期,江青同志还几次亲自来到昌平给他们上阶级斗争课,并代表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每位来自老区的同学分发了一颗苹果。

  自然,那颗珍贵的苹果是没人敢去品尝它的味道的,同学们给苹果做了盒子悄悄地供奉起来,魏有亮却央求木工房的师傅做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盒子,把苹果装了三层邮寄回家去,想让全村人都分享伟大领袖毛主席给老区人民的温暖和巨大关怀。可苹果还在路上走着没到家时,“四人帮”倒台了,接下来的时间又是交代与“四人帮”的关系,又是思想整顿,肃清“四人帮”的余毒。清华大学两年的学习时间一盘点,水利专业知识实际只学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对他们大部分只上过小学几年级的人来说也犹如听着天书,临毕业时已是恢复高考后招生两届了。也许是害怕坏了学校的名声,学校对他们的要求开始严格起来。马上就要进行毕业考试时,一个也是路山地区去的女生,因为怎么也算不了三位数乘法,在巨大的压力下,竟然吞玻璃片含羞自杀。同学的死算是挽救了其他人,学校只得匆匆走了过场,叫他们毕业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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