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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今天咋样?”

  “操,演砸了。”秦得利唉声叹气。

  “咋了?”

  “你就惦记买卖,也不问问我在哪?”

  “你还能在哪?又进派出所了?”

  “骨科医院!”

  “妈的咋了?你等我啊,我过去再说吧!”

  “甭来了,我这就回家了。”

  王向东一溜烟跑回去,推出自行车,回头喊一声“大罗找我有点儿事”,骑上就跑了。见了秦得利先吃了一惊,这小子脑袋上缠满了绷带,胳膊还打着夹板,伤兵似的。韩三和另外几个混混都在,正义愤填膺地议论着什么。一打听,敢情秦得利今天在市场用激将法“激”上了一个痞子,人家听他满嘴吹泡泡,一怒之下号召几个弟兄把摊子砸了,东西抢了。

  “谁干的?”王向东急了。韩三说:“已经叫虹桥的哥们儿给扫听着了。”

  秦得利懊丧地说:“老三你这激将法整个一馊主意啊。”王向东说:“赖我没交代清,这招不是跟谁都灵,得会看人。”秦得利说:“算了,我不跟你探讨这个了,我现在就想逮住那帮孙子,要是一时逮不着他们,我后半生也不干别的了,这就是我一生的理想了。”韩三说:“瞧你这点成色,哪个流氓没挨过黑?跌倒了再爬起来!”

  秦得利说:“本来我都不想当流氓了,他们逼我啊,表哥,以后我还跟你混得了。”韩三说:“不行,叫二姨知道了又该跟我要死要活了,你妈死看不上我,你也甭给我添不素净,还是跟老三做买卖吧,我看他是个料子,比你强。”

  王向东说:“三哥,这个忙你一定得帮,看利子这造型我心疼啊。那些货都是我们哥俩的心血啊——当然啦,货不重要,主要得找回这口冤枉气来!”

  韩三说:“你们都甭管了,一个礼拜不出成绩,你们的货我赔!”

  王向东又客气几句,寒暄着出了门,一路往家里骑,心里很别扭,又不知跟谁急去。到了家门,估计家里那几口子还在闷着气,王向东从门口顿了顿,没下车,继续往前骑,漫无目的地闲溜达。街上是一派新气象了,大红横幅写满了“建设四化齐奔小康”的标语,只是秋意渐深,树木正纷纷落着黄黄的叶子,和王向东的心情倒有不谋而合的意味,一时更觉惆怅。这心情一直持续着,直到几天后韩三打来电话,说虹桥市场的烂事摆平了,王向东脸上才又见了笑容。

  韩三说没费啥劲就找到那些人了,都是道儿上的,做事也爽快,约了以后喝酒赔不是。韩三说过些日子等利子的伤不碍事了,你们先接着出摊儿,以后再没人敢砸你们的场,不过你那个激将法还是少用吧。王向东笑,说:“三哥你放心吧,吸取教训了,我正琢磨新方案呢。”韩三说:“不就是比着蔫坏损吗?还跟我方案方案的,唬我没上过学?”王向东说:“那不叫蔫坏损,那叫脑系,呵呵。”

  王向东说自己正琢磨新方案,并不是顺嘴胡说。这几天他琢磨了,如果除掉用激将法诈来的几个主顾,他们的“上海牌”战略基本没成绩,啥原因?问题不是出在牌子上,而是出在虹桥市场这块地方上,来这里的人都是土百姓,除了看热闹就是贪便宜的。正宗上海名牌能有销路?

  咋办?不卖了?他不甘心,这么好一点子不就糟践了嘛。还得卖,卖啥?——还是上海牌子,不过不能再到厂家进货了。王向东路过一个裁缝店时灵光突现:前几天不是有个家伙怀疑地说:“你们这衬衫是真的吗?”这一问,不就是“市场”吗?对,就让裁缝店给自己加工“上海衬衫”!

  样子是现成的,裁缝看了,说没问题,只许比这个好不许比这个次。王向东说:比它好也不成,就照这个款式来。

  主意一定,王向东豁然开朗。跟秦得利说了,秦得利却愁眉不展地说:“那也卖不动啊,上海牌的东西太贵了。”王向东说:“你智商可能真有问题了,咱卖的是冒牌的,当然价格要便宜,比正品的利润还高呢!咱卖啥?不是衬衫,是一牌子!那些穷人穿不起名牌,还好虚荣,咱这物美价廉地一开张,想不火都难,财神爷算赖上咱们了。”秦得利愣了愣,大嘴就咧开了:“王老三你他妈不得好死啊!”

  没多少日子,虹桥体育场的跳蚤摊里,就多了个“名牌货,大路价”的摊子,生意红火得叫人愤怒。秦得利托着夹板胳膊,用一只手麻利地收着钱,笑逐颜开。

  多年以后王向东还会为这个灵感无比骄傲:那时候,中国人还没现在这么精,实在着呢,除了阶级斗争不懂别的花活,至少在虹桥,他是第一个卖假名牌的。

  高兴之余,也有乱事。

  先是林红霞默默地调动了工作,这倒没让王向东咋样,想起来倒算个好事。不过慢慢就有了传言,说林红霞有妇科病,不能生养,可罗副科长还能不离不弃的,真不简单了。王向东先是诧异,一思量,也就猜到肯定是罗瘸子“无意间”放的风了,于是无限地鄙夷,觉得做男人做到这种份上,简直就是狗屎了,让人连踩他一脚的热情都没了。

  罗瘸子放歪风,那还不算什么,顶多落一堵心,还是替林红霞堵的。真正让王向东恼火的是乱事追上自己头来——忽然有一天,他们的摊子前来了几个“红轧”的同事,见了面,大惊小怪一通寒暄,转天厂办主任就找他谈话,说他最近请假太多了,工友们反应了,说你在上班时间去卖衬衫?王向东说:“没有啊,给朋友帮忙来着,况且那是业余爱好啊,上班时间别人也看不见我啊,除非他们也旷工了;再说了,政策也鼓励大家在工余时间搞活经济嘛。”主任说:“咋了,你比我还懂政策咋了?哪家的政策这么说了?还鼓励!”王向东说:“总之一句话,只要不耽误工作,下了班我干啥谁也管不着!”

  王向东跟厂办主任谈得糟糕,最后怒冲冲摔门而去。没多大会儿,王老成就跑到车间把他臭卷了一顿,看得工友们直乐。

  王向东冲天干骂了几句,总结说:“嫉妒,就是他妈的嫉妒!我还不怕了,哥们儿姐们儿们,我还就是下了班去跳蚤市场练摊儿呢,卖上海名牌啊,就是爽!有捧场的没有?告诉我尺码,明天我给你们带来几件名牌, 一律批发价,我一分钱不赚你们的,就混一朋友道儿。”

  居然很多人来签单,好像不是想占便宜,而是要表明自己不嫉妒别人发财一样,有的还撺掇:“老三,也不能叫你白忙活,好歹加点儿钱啊。”王向东大义凛然:“说不加就不加!”

  其实能不加么。

  第四章 三剑同匣

  1

  1980年到来的前几周,丰子杰“解教”回来了。人黑瘦了些,却精壮,一条胳膊的二头肌上还刺了一个乌黑蹩脚的“忍”字。大冬天的,丰子杰也不吝啬,非扒了棉袄给王向东欣赏一下不可。

  新朋旧友少不了摆酒接风,热热闹闹,弄得英雄凯旋一般。

  丰子杰说:“一年两年逛花园,里面没啥可怕的。”韩三说:“对,就当镀金去了,以后更好混了,吃过见过了嘛。”一群真假流氓们就附和,一起喝酒,乌烟瘴气豪情满怀。

  当着众人的面,王向东问丰子杰以后有啥打算,丰子杰说:“班也没了,我能有啥打算?有命活着没命死呗。”王向东看一眼秦得利,又把目光转回:“我看这样,我跟利子不是有个摊儿嘛,我有单位扯后腿,就靠利子一人在前面冲了,现在忙得屁眼儿都插了螺旋桨啦。你歇足了就跟我们一起忙活吧,咱哥仨平分利润,也不用你投资了。”秦得利说这样最好,我就快累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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