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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这怎么回事?哪有大学这样招生的?我如坠五里烟云之中,被层层疑团所困惑。怎么政策说变就变?看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胡立仁是消息灵通人士,他摇头摆尾地晃进屋,手中拿着近期的报纸,津津有味地道出了缘由:

  这次大学招生考试,由于农活忙,知青要每天下地,抽不出时间复习。普遍考得不好。这考生中有一名是插队到铁岭的知青,他担任了生产队的小队长。在考场上,他望着那试题,就像面对天书一样,呆呆发愣。他有些愤愤然:我们响应号召到农村插队,风里来,雨里去,滚了一身泥巴,脱去几层皮,可这次大学招生偏偏要考试,这不是难为我们这些下大地的知青吗?

  他看着别人埋头答题,自己冥思苦想就是答不上来,急得抓耳挠腮。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这不要白白丧失上大学的机会吗?可他不甘心,暗自思忖:不是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批判走白专道路吗?已经废除了升学考试制度,怎么这回大学招生又搞这一套?这么考试会将多少有志的工、农、兵拒之门外。不行,要向上级反映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干脆放弃了答题,在卷子后面写了一封长信。

  他在信中述说自己在农村担任小队长,因农活忙而无法复习。他列举了考试的种种弊端,强烈呼吁取消考试制度,改为民主推荐,从工、农、兵中直接选拔优秀学员进行深造。只有这样才能杜绝出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培养出新型的富有三大革命运动实践经验的合格大学生。

  他将这样一份特殊的答卷交了上去。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这份白卷竟引起了上边的重视。这封信如一枚重磅炸弹,产生强烈的冲击波,在社会上引起特殊的反响。报纸发表评论文章,高度赞扬这封信的作者具有的勇气和胆识,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前教育战线上的要害。

  这封信被当作不可多得的宝物,顿时被捧上了天。而正是由于这个宝物的出现,使刚刚恢复的大学招生考试被迫流产。考试成绩一律作废,直接通过民主推荐选送大学生。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就在许多考试成绩好的人被拒之大学校门之外时,这位敢于向旧考试制度宣战的“勇士”一举成为“英雄”,顺利地进了大学。

  有人欢呼赞叹,也有人深感困惑,称这位“勇士”为“白卷先生”。一时间,这位“白卷先生”声震华夏大地。不是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没有文化的劳动者,也不要有文化的精神贵族”吗?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吗?这回工、农、兵上大学就要用无产阶级思想占领大学这块阵地,就是要“上、管、改”,即上大学,管大学,用无产阶级思想改造大学。

  崔红英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异常。这天收工回来,我和郑义平往回走,恰巧碰上她。郑义平问:“听说因为出来个白卷先生,那考试成绩就全作废了,改由民主推荐?”她说:“是啊,我看这样招生才符合无产阶级的教育方针,‘白卷先生’有什么不好?如果不出现‘白卷先生’,说不定多少优秀的工、农、兵学员被拒之于大学校门之外。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教育战线上取得的又一丰硕成果,我举双手赞成。”

  郑义平有些愤愤不平,冲着崔红英说:“白卷先生够出风头的了,自己答不上题偏要写什么信,这不是显摆吗?他靠这种手段上大学,算什么能耐?”

  “哎,你这话可不对呀!”崔红英说,“什么叫显摆?那叫能耐。考试的人那么多,别人没想到,他却做了。就凭这点,他思想就比别人先进。他是真正的革命闯将,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上大学吗?”

  “你别听他瞎诈唬。就是上大学,他也跟不上,说不定也得退回生产队。”

  “你这人思想可真成问题,这可是新生事物,你可别乱说呀!”

  “什么叫乱说?像他这样的人上大学,咱们卫星能上天吗?”

  “咱们的卫星不是已经上天了,奏出的东方红乐曲你没听见呀?”

  “还不是以前毕业的大学生搞的。要让这些白卷先生搞,别说卫星上天,就是上天的飞机也得掉下来。”

  崔红英眨了眨眼说:“我看你真得好好学习学习,不然要跟不上形势的。”

  “我好好学习能咋的?这次报考大学,也不看成绩。连石钟玮那样的人都能参加考试。”郑义平瞟了崔红英一眼,“你们就推荐他上大学好啦。”

  “这推荐的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崔红英嘟哝着,“再说石钟玮能不能去上,得队长和营里研究后才能定。”说完她转身走了。

  “天上真是掉馅饼啦!”胡立仁急匆匆推开门进到我屋,对石钟玮说,“你小子真有福。全营就一个名额,让你摊上啦。你可得请客呀?”

  “真的?”石钟玮兴奋得从炕上蹦起来,震得炕咚咚直响。

  “砰砰”,有人敲着玻璃,喊道:“石钟玮,队长让你去一趟小队部。”

  “哎。”石钟玮答应一声,像兔子一样蹦跳着蹿出门外。

  我心里却翻腾开了。这“白卷先生”可真厉害,凭着一封信就能上大学。早知道这样,我也写一封这样的信不也上大学了。可我有这样的机会吗?别说写信,黄树山连名都不让我报,我连考场都进不去,写了信谁又能看见啊!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石钟玮哼着歌推门进来,本来挺好的旋律,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调。

  胡立仁眼尖,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凑上来看了一眼:“咋样,哥们儿说的准不?这录取通知书都拿回来了,啥时走哇?”

  “后天。”石钟玮说着,大嘴一咧,露出牙花子。

  “别光嘿嘿笑哇,啥时请客?”胡立仁紧跟一句。

  “到时候我找你。”石钟玮说着打开了一盒烟,每人发了一支。

  “哎,告诉哥们儿,你咋贿赂黄队长的?”胡立仁问。

  “啥叫贿赂?咱从来不搞那一套。”石钟玮说。

  “你蒙别人行,哥们儿眼多毒啊。”胡立仁看着他一挤眼,“黄队长戴的那块上海表哪来的?”

  “哪来的,他自己的呗。”石钟玮说。

  “真不是你送的?”胡立仁狡猾地瞅着他,“那好,明天我就对黄队长说:‘这块表石钟玮说借给你戴两天,现在他送给我啦。’”

  “哎、哎,别……”石钟玮急忙挥手,“那我成什么人了。黄队长会咋看我?咱不能用完人就反悔啊。”

  “哈哈,承认了吧。”胡立仁笑道,“一块表换个录取通知书,太值了。”

  连里为送石钟玮特意出辆马车。石钟玮坐在他的行李上,乐得嘴都咧到了耳根。身边是送他去大洼县的黄树山、杜金彪、胡立仁、邱玉明等人。石钟玮已答应到县城里请他们喝酒。

  我孤零零站在屋内心乱如麻。我随手从褥子底下翻出了课本,随意翻弄着。多少个夜晚,正是这些课本,激励着我忍受讥讽,忍受劳累,忍受孤独。我曾经视这些课本为我离开这里的唯一跳板。当兵我政审不合格,招工我想都不敢想,我只能凭着刻苦复习争取上学。我顶着石钟玮等人的冷嘲热讽和那些歧视、鄙夷的目光,不知疲倦地看书、做题,期盼着能到考场上发挥出水平。我常常夜里梦见自己迈进大学校门,兴高采烈地走在舒心的校园内,安静地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听老师讲课。没人歧视,也没有了烦恼。一切是那么安宁,那么祥和,那么惬意。我像一只贪婪的蜜蜂,在那散发着香气的书本中采集知识的花粉,酿造着我的未来。

  如今,我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化为泡影。我太天真,太幼稚了。怎么就没料到,即使我复习得再好,黄树山能让我报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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