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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是真的。在这种人活着费劲的地方,只有这种狗才能活下来。我知道世界上挺有名的猛犬有藏獒、高加索犬、中亚牧羊犬、纽芬兰犬。但藏獒是里面最厉害的。两千多年前,它就传到古希腊,后又传入古罗马帝国,又由东欧的斯拉夫人传到欧洲各国,总之现在世界上所有的猛犬体内都保留着藏獒的血。它是所有猛犬的爷爷的爷爷。”瘦高男人因为终于找到话题让伙伴暂时忘记自己的狼狈而颇感欣慰。

  “我有一个朋友想找一头藏獒,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只有藏獒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猛犬。他说花多少钱都不在乎,只要是纯种的藏獒就行。看一看能不能将这头藏獒带回去。”

  “即使不把它运到成都,只是带到拉萨的藏獒市场也可卖个天价。”靠着倒狗起家后来购置了车辆专门在牧区收购宝石的瘦高男人显然为自己的想法而兴奋不已。

  “不过牧民一般不会卖掉自己的狗吧。”尽管他的同伴并不想打消他的积极性,可这确实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最特别的是这是在藏北草原。”瘦高男人从车的后备厢里取出两只瓶子。

  两个人钻进已经燃起了油灯的帐房。

  格桑又用力地跳起了一次,当然还是毫无结果。它从这两个陌生人不平常的举动中发现 了某种针对自身处境的不祥。但它只是一头牧羊犬,并不能决定什么,同样也不能改变什么。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透过吉普车的后车窗,在空旷荒凉的草地里仅仅可以辨认出黑色轮廓的帐房渐渐模糊。这时,一直躁动不安的格桑却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不过,吉普车里陌生的一切依然令它感到恐惧,刺鼻的汽油味令它感到昏昏沉沉,还有让它作呕的塑料味,弥漫在车内的经年的香烟味。总之它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充溢着陌生气味的世界。

  早晨,一向脚步稳健的主人摇摇晃晃地钻出帐房,后面跟着两个陌生人。主人两眼发直地向格桑走了过来。格桑已经感觉到气氛的与众不同,它看到女主人和小主人站在帐房门前向这边张望。但它还是小心地站了起来,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向主人。丹增目光呆滞,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差一点扑倒在格桑的身上。

  丹增身上弥漫着一种格桑从来也没有闻过的刺鼻的气味。格桑将要终生铭记酒精的这种气味,因为伴随着这种气味而来的是格桑将要变更的命运。这种气味和主人粗鲁的动作一样让格桑感到不太舒服。怕拴得不结实,除了在格桑的项圈之外主人在他的脖子上又缠了一圈链子,仍然不满意,又粗手粗脚地用铁链在它的腰间缠了一道。

  格桑站起来,在车后已经看不到夏营地的痕迹,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飞速掠过草地的云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突然之间笼罩了格桑的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它一直在欺骗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个玩笑,然而这种想法似乎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即使面对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个对手——那头执意要攻击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恐慌。

  车在此时正喘息着驶上了一个缓坡,透过车窗,格桑的视野中只有一条因为偶尔有车辆行驶牧草稀疏的简易车道,那让它聊以自慰的牧草的绿色竟然也变得不可思议的吝啬。于是可以让它感到最后一丝安慰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那种被抛弃或是被劫掠的愤懑感像一团火,挤塞在它的胸膛间,随着车轮辗过一颗石子小小的颠簸引起的微不足道的震动而爆发。

  坐在车里的两个人的感觉是一枚高效震荡弹在车里爆炸了。正在开车的那个因为受了突然的惊吓手脚发软,没有把稳方向盘,车拐进一个浅坑,大幅度地倾斜,车子里没有固定好的瓶瓶罐罐七零八散地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这些陌生的响声更增添了格桑的焦躁感。一声声炸雷般的咆哮在车里回荡,它疯狂地撞向周围的一切,张嘴咬向可以碰到的任何东西。在空旷的牧场上,格桑的吠叫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如此撼人心魄的效果,但在这窄小的车里,无异于在一间门窗关闭的十平方米房间里打开消防车的警笛。

  格桑一次次地撞向禁锢着它的车厢,狭窄的空间里巨大的压迫感让它的头脑处于一种惊恐的疯狂状态。在牧场的日子里,即使是零下四十度的冬夜,它也是幕天席地而卧,在草地上只要它愿意,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但那样的一切都已经离它远去了。

  在这辆车里,格桑品尝了生命里的第一次失败。肩膀上的疼痛此时如雾气一样蔓延扩散到它的全身。

  尽管作为高原牧羊犬生就一副岩石般发达的心脏,格桑此时还是在喘息。对于水的需要越来越迫切,干涸的喉咙里已经不能再发出令觊觎羊群的狼闻风丧胆的吠叫。随之而来的是饥饿感,它感到一阵折腾之后自己的胃像一个巨大的空洞。于是平时它甚至不屑一顾的脱了脂的牦牛奶此时也成为它渴望的美味,当然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不过是徒然增加了它的痛苦而已。但它并不能控制自己,牦牛奶那种浓醇的香糯令它的腹部开始出现条件反射的抽搐。

  长久的颠簸,也许车子行驶在一片永远没有尽头的堆满砾石的荒石滩上。格桑终于吐了。它僵硬地伸直痉挛的脊背,呕出昨天在营地里吃的最后一顿饭——那些已经成为粥样的糌粑拌羊奶。翻江倒海地呕尽胃里的残留物之后,格桑感觉舒服多了,眩晕过后,生机又渐渐地回到它强悍的身体上。

  它是藏獒,神秘高原上不解之谜的一部分。只有藏北这种甚至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险恶 环境里才能维系猛犬基因的纯正。

  傍晚,两人投宿在一家简陋的旅店。

  ……

  早晨惊醒格桑的不是第一头站起身的牛,也不是乳羊的咩咩的叫声。那咣的一声,是哪个早起的司机推开了旅店的铁门。

  这已经不是高原牧场的早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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