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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白夫人也是红衣红裙,他们俩一早从正中大学出发,在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引得大家注目。

  区文静忙来忙去,热情而周到。她是白云山歌会最积极忠实的参加者和拥趸。她给高塬带来了一盅用保温瓶密封好的甲鱼汤。她丈夫提着甲鱼汤,有些紧张地跟着区文静,生怕把汤给洒了。白教授问这是什么宝贝,他自豪地说:“阿静到乡下去买的野生甲鱼,生怕在广州市场买到人工养的,病人吃了可不好。从昨天就开始煲了,地道的老火汤。”白教授知道这一盅甲鱼,得花去区文静百多元的低保金。

  高塬气色很差,但精神还好。他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李可凡。李可凡迎了上去:“大家都在欢迎你!”她指了指苏叶和伊然。

  “认识吗?”苏叶一脸朝阳。她想应该让高塬阳光一些,别弄得灰灰暗暗的。“我们见过的,李老师可是天天把你挂在嘴角上。”

  李可凡无可奈何,她无心情和苏叶斗嘴。

  伊然很淑女地和高塬握手,她是一个很有分寸也能见机行事的女孩。“很高兴认识你。”

  林中空地上已聚集了几百人。和往日不同的是,人们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间布置成一个乐池。

  会场有区文静和她的几个歌友在忙,就谁也插不上手。白夫人到处指指点点,她努力想把场面弄得专业化一些。她曾主张去借一些音响器材,白教授坚决反对,他认为白云山歌会的本质就是自然、自由、自在,何苦去弄得不伦不类?有高塬的小提琴,就可以了。白夫人从来就犟不过老头子。

  高塬到来,正在引吭高歌的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李可凡跟在最后,她不想到乐池中去。高塬他们进入乐池,人墙便自动合闭。李可凡被隔在人墙外面。她想叫苏叶,苏叶和伊然已经站在小乐池中间,一边讲手机电话,一边照顾几个拉琴的小孩找好位置。

  李可凡还像过去一样,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依着一棵樟树坐下。她第一次和高塬说话、相互认识并一起散步下山的地方正是这里。那天黄昏的一切,那次陌路相逢的邂逅,就如在昨天。那时刚刚入秋,秋雨淅淅,黄栌还刚刚开始泛红,而现在,红叶已经落尽。冬天悄然迫近,白云山顶居然在夜间霜冻了。从入秋到初冬,她认识了高塬,同时也有可能送别高塬离开人世。这是很难面对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是开启她心灵之门的人。他比自己年轻10岁,可他的阅历又足以做自己的兄长。

  虽然排场和往常略有不同,但气氛却是一样的。高塬的到来,使会场的空气显得凝重一些。因为大部分人都知道,这可能是高塬的最后一次伴奏。许多人并不知道高塬的名字与来历,但这个小伙子在这里拉琴大约有半年了。这半年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也从不主动与人交谈,但是,他优美的琴声和忘情忘我的表现,令许多人印象深刻。他和歌友们的交流,仅止于提琴拉到关键时刻或难度较大的音节时,他会用目光和人们交换着情绪。那目光是很魅人的。

  白夫人捏着一根指挥棒,她示意大家安静,歌页上是那首节奏缓慢但是异常清彻恬静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岁月的苦难,在高塬弓弦上悠长地缓慢地流逝着,苍老的、稚嫩的、气走中田,饱满异常的各色歌喉,在高塬小提琴的引领下,非常一致奇妙地通向温情与优雅。人们仿佛坠入一种无比遥远的回忆之中,那种回忆一旦和母亲和女性交融在一起,即使苦难,即使难以回首,也都变作回忆的甘甜。

  他琴声中所流泄出来的忧郁,在林中空地悄悄地浸润着每棵草、每片树叶。4个男孩女孩,仿佛也在一瞬间明白了高塬心灵中的依恋,他们紧紧地跟着高塬琴弓的弹跳,发出了一阵阵的颤音。他们完全不能理解这支歌的歌词,但能够和高塬一起,穿透这琴弓到达的每一个音符。

  李可凡远远地感受着人群中小乐池的氛围,她的脑海里涌现着高塬的影像,那个熟悉的姿态。他的长发甩动时,几根头发贴在布满汗珠的额头上的姿态。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唱到第二遍,这一次是苏叶领唱,她的音域很广。高塬在她唱歌的时候,用一种带有装饰音的拉法,使苏叶每唱完一句时,都连带着一种如悲如泣的颤音构成的音调,使原来比较明朗比较低诉的旋律,有一种极为生动的微颤。

  男孩女孩像两对金童玉女,又像大祭师前面圣洁非凡的祭童。他们围着高塬,天真无邪的眼睛里有着对老师的无限依恋。他们也知道老师差不多就要死去了?

  白夫人好几次以目光征询高塬,是否休息结束?高塬的目光答以否定。

  高塬的脸色由于拉琴,由于午后阳光的照射,有些泛红,显出了些许血色。他上空的树梢上,有一片最后的红叶。那红叶在风中轻扬,但就是不落下来。那是初冬白云山唯一的难得一见的红叶,它就那样倔强地留在树梢上。红叶投影在他脸上,他的脸也有了少有的生气和红晕。

  陪高塬来的护士,大约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站在人群里唱歌,她唱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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