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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他们碰了一下杯,杜林一饮而尽。区惠琴抿了一口。

  “不,啤酒是灌的,不是喝,越大口越能品出滋味来,白酒才是抿的,红酒呢……”杜林一喝起酒就来劲。

  区惠琴便对杜林说:“杜老师,你应该有个家,有个师母来管管你,侍候你,你看。”区惠琴的目光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凌乱而且肮脏。区惠琴是那种结过婚的大龄研究生,所以她很能体贴导师的处境,说话也就随便一些。

  杜林苦笑,笑得很苦涩。谁都会这么说,他自己也这样认为的。可是,没有理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

  “言归正传吧,你打算怎样?”杜林正言正色地问区惠琴。

  区惠琴不假思索地说:“曝光呗,揭发呗!还达文先生一个公道呗。”

  “很好,后生可畏,正气凛然,不愧是杜林的学生。但是,怎么曝光?怎么揭发?怎么还人以公道?你想过没有?”

  “我还没有想好,但我想这不是问题吧。杜老师,难道还需要什么准备吗?铁证如山!都在这儿。白纸黑字,还能抵赖么?”区惠琴确实正义凛然,初生牛犊不怕虎。

  杜林依然慢条斯理。他又深深地灌了一口啤酒。血涌上他的双颊,本来苍白失血胡子拉碴的脸开始红润起来。

  “我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有过这种怀疑,不是有意找茬,是蛛丝马迹自己找上门来。我很欣赏刘兴桐的文章,那是炉火纯青的学养方能成就的。英雄莫问出处,只要能写出好文章就是英雄。那时我和你一样年轻,没凭没据但凭感觉,自然也不全无根据,但毕竟感觉想象 多于实据。就那么一点隔阂,20年间同学同系同事,却像乌眼鸡似的。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容不了人,容不了人有错,就这样耿耿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就是这个缘故。”杜林停顿一下,又喝了一大口酒,酒没了,区惠琴连忙又给他撕开一罐。地上已扔了七八个啤酒罐。区惠琴见杜林面色苍老,像在讲一个遥远的别人的故事。

  “如果我早些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也许他还来得及去做一些弥补的事,现在大家都老了,老婆孩子狗,该有的都有了。你刚才说我应该有个家,有个师母,这很对。我也曾想过,可这是缘分,也是命运,一切都是前定。本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既然说开了,也就说说无妨。我当知青时,你还刚刚出世,所以有些事你不懂,无法体验。我给你们讲新时期文学,为什么要让你们看《站台》,贾樟柯作品,目的就在这里,了解体察一个时代的变化。唉?说远了。”

  杜林又喝酒,他有些伤感,他有好久没有向谁倾诉了。他从没有倾诉的对象。这个区惠琴,虽说是自己的研究生,却也是一个成年女性,所以他才并无忌讳地与她谈论。他想她应该能够理解。

  “你以为刘兴桐这20年间,活得怎样?很风光是吗?我想他活得比任何人都苦,最终还连带害了夫人孩子,这些都是后话了。也许他不会这么想,但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他想的。李可凡是我的同乡,也是我同学的妹妹,唉,说起来复杂了。我并不是一个正气凛然的人,更非一个五四知识分子。”说到这里,杜林笑了起来。

  区惠琴却反而笑不出来。她虽然才30岁,从学校到学校,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读了研究生,杜林要求他们从近代文学一直读到新世纪,作家作品汗牛充栋,特别是晚清的那些小说诗词,光一本《清闺秀艺文录》五卷她就读了半年的时间。她是做“女性写作”课题研究的,杜林要求她从《清闺秀艺文录》读起,清300年间光女作家就3300人,不能不读,苦读之后,果然视野大开。她对杜林的感慨也就颇能理解。杜林的一席话,把她刚才的一腔热血浇得冰凉。

  她心情很矛盾。她能理解老师的苦衷,她也没错看老师的品行。但是,她还是不能彻底明白,像杜林这样以特立独行自诩,而且事实上也我行我素,远离现实功利,甘于清贫平淡的人物,居然一事当前,依然顾虑重重。和生活里那些谨小慎微的小人物其实并无两样。她有些失望。连旧时代的知识分子那点正气都没有!也许写出来的人生与正在做着的人生,其实就完全是两回事。

  也许老师是对的,他想得很周全。

  她打算周末回东莞,与麦地好好谈谈,也许他能有一个万全之计。麦地在电话里说他已有一些线索。

  区惠琴起身告辞。她看着桌面上的两本杂志,杜林会意,他说:“这两本杂志先放在我这里吧,找个时间我们再谈谈。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区惠琴只是笑笑说:“哪敢呀!你是导师嘛!说什么都是对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那不是一个好学生。”

  “不是好学生也是你的学生。”

  区惠琴说着告辞。

  李可凡突然想逃离。她渴望在这儿和这个叫Mark的电影人坐下去,永远地坐下去,什么也不要发生,可她同时又想立刻逃跑,她觉得这样下去会疯掉的。

  她不是一个风情万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但是,她无法保证自己再坐下去,会守得住自己。她从来都是十分自信的。但是今夜在这个年龄与自己相当,或许大一些,或许小一些,酷极了,也斯文极了,绅士极了,同时也可能富有极了,有才华极了的男人面前,她实在无法保证自己。她从来就没有想放荡一回的想法,可是,此刻她极想又极怕当真走出这一步。该死的作家,该死的刘兴桐,该死的高塬,连同面前这个深沉的神色苍凉同时优雅的男人。Mark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李可凡,他在细细地阅读面前这个女人。他在这个叫风雅颂的地方喜欢过好几个女孩,不,应该是女人吧!她们各有各的精彩,但还从未和她们中的任何人上过床。今夜这个叫李可凡的女人,那慌张的少不经事的眼神和素面朝天的明亮,的确令他眼前一亮。到了这种年纪依然冰雪透明的女人确实少见。他便有一种强烈的侵犯她的欲望。这种欲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原因,他甚至不知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住在哪里,有什么背景。但是,他喜欢明亮纯美,这就够了,哪怕她有艾滋病。

  疯狂的Mark,上帝在黑暗的秋天的夜空哭泣,哭泣人世间的男人女人们,无法解救的最终是情感的疯狂。

  Mark只是默默地举杯,非常主动地和李可凡碰杯,一饮而尽。而李可凡始终不敢看他,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瞄瞄他那红色的血一般的酒液。

  男女之间的沉默会使双方的情感积聚为一种爆发。他们就正处于这种危险之中。

  苏叶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衬衣,打着红色领带的男人,那男人看样子也就只有25岁。像个大学生,但很干练的那种。苏叶对着李可凡耳语:“我不管你了!我先走,别客气,把他收拾了。拜拜!”说着,她轻吻了李可凡的面颊,和那男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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