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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他想起与林洁的对话,于是又问自己:得道与幸福是一回事吗?幸福难道是人的终极目标?如果不是,那人追求幸福是培养的习惯还是本能呢?跟食欲和性欲一样的本能吗?在孤寂和自然之中,也许存在着幸福的秘密。可是人却害怕孤独!他想,其实孤独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真正的孤独一定是与神,也就是与那万有合一的。惟有真正孤独的时刻才可以和灵魂沟通!

  很快,视野中已经有山峦起伏。

  3.青城山的前山成了地道的旅游点,杨雪菲见王晓野这次回返四川,并且改名换姓,估计一定经历了人生中的大变故,就建议他去抽个签。王晓野一生从未抽过签,但听说过不少有关抽签的故事。此次落难,正好可以体验一次。结果他抽了个中吉的签。其叙述如下:

  第四十三签戊丙中吉玄德黄鹤赴宴

  一纸官书火急催扁舟东下浪如雷

  虽然目下多惊险保汝平安去复回

  圣意:功名遂好求官病讼险终必安

  失物在行人还婚宜远利不难

  王晓野读了这张签之后,一笑。天机虽不可泄漏,但宇宙又用一切手段向人类展示天机。他一路不多语,而是信步在山道上漫游、随想,心静了许多!他想,“道”本是不得已而强命的名字,它无时无刻不转化为万相,而“道”一旦转化为万相,只能是“无常”。无常演化的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过程总体是“常”,在过程中却根本无“常”可言。人能做的,只能取“常”在演化过程中的极为有限的一段、一点来总结所谓“规律”。人的“无常”和“不知”正好是“道”的正常体现。可是人类太迷恋于自己的“已知”,甚至认为人就是地球上的主宰,蔑视与自己同为一体的其他生命。如此看来,道就是万物,它与神、生命、爱、能量,都是可以互换的,全是一回事,可人只能用有限的词汇表达这无所不在的道!

  杨雪菲见他久久不语,就默默地跟着他。王晓野不时看看抽的那张签,面有遐想之色。杨雪菲忍不住问道,“王总,您说究竟什么是道啊?”

  “这可就深了。”王晓野说,“老子的整本《道德经》讲的就是它。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道包含了万物,而人只是万物中的一个,并非‘万物之灵’!道既生了万物,万物便都含有道,这一点跟佛教相通。”

  “那人怎么才能悟道呢?”

  “这也是我的问题!我猜想,能否悟道肯定不在聪明智慧,而在自然而然。万物都有自己悟道体道的方式,连每个人也必有不同的悟道方式。所以佛教也讲法无定法,这里佛和道又是相通的!”

  “怪不得李总那么看重你,因为他自己对佛和道也都有兴趣,他父亲还是个懂医又求道的学者,后来跟老子一样在西部消失了!”

  “这不奇怪。大道隐于世!高人就在市井中,你我不识而已!”王晓野讲得不多,杨雪菲却听上了瘾。

  王晓野不想在旅游的人群中晃悠,就建议早点去都江堰喝茶。于是他们迅速下山,驱车直奔都江堰。他们找到廊桥边的一个紧挨河水的露天茶馆坐下。人可以明显感到湍急的江水携带的透骨凉意,而这股清凉之气在这山地和平原的结合部尤为明显,使其成为清浊之气的交汇点。江水由西藏高原上溶化的雪水汇集而成,带着一股圣洁的清气闯入人口稠密的汉地,似乎要荡涤这里淤积万年的滔天浊气。

  王晓野和杨雪菲在竹椅上坐好,叫了一壶绿茶。江水滔滔,清风扑面,马上令人为之一爽,拂去旅途的疲惫。两人相视一笑。

  “王总看上去那么深沉,好像总有国家大事要处理。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有代沟,就不想跟我说话了?”杨雪菲先开了口。

  “你觉得咱们俩有代沟吗?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你是七十年代的,可这就是代沟吗?”王晓野反问。

  “六十年代的人虽然吃苦比不上五十年代的,但也跟苦难粘了边,是不是老用苦难的过去与现在相比呢?”杨雪菲问。

  “同时代的人肯定有些共同特征。但大部分人肯定与时俱进了,我可能算为数不多的老顽固。比如我就不习惯光吃菜,因为我认为菜是用来下饭的,这叫看菜吃饭!此外我爱吃食堂,我是吃食堂长大的,工厂的、学校的、机关的、南方的、北方的,每个食堂总是有股特殊的味儿勾起我的记忆忆,嗅觉的记忆和音乐记忆一样,可泛起各种被岁月淹没的沉渣。”

  “我周围的人几乎个个痛恨食堂!王总的类型的确罕见!”

  “我的饮食本来就简单,后来吃素就更简单了。很多朋友抱怨单位食堂太差,结果我进去一吃,惊为美食天堂!人们无法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们为何食欲要求如此高!也许是历史的记忆还在发酵,因为中国人饿了几千年,所以饥饿的记忆代代相传,只到形成挥之不去的恐饿基因!”

  “中国人的确对吃有点近乎宗教的崇拜,也许真是基因在起作用。人吃饱以后才有文化,所以贵族的特征主要倒不是在物质方面,而在精神方面。可吸收精神食粮的难度太大!”

  “人是一种在神与兽之间挣扎的动物。人有物欲,但物欲的享受有限,比如说,你总不能同时穿两双鞋吧?房子如果太大,就不是房子伺候你,而是你伺候房子了!可是精神的享受和探索却是无穷无尽的,这就是神性。现在物质的花样多了,但精神漫游的空间变狭窄了!”

  “王总好像一生都在不停地漫游,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生就是一次没有止境的漫游!比如读书是一种精神的漫游,而行路则是肉身的漫游。逃亡、流浪、漂泊都是漫游的形式。人只要活着,都在漫游。”

  “那冥想、打坐的人呢?他们可能长年不动,还与世隔绝呢!”

  “我看正相反,他们看似不动,实际上漫游得更远,他们甚至游离了此世的时空!因为他们在极静中找到了更微秒的动,让灵魂脱离了肉身而漫游,所以才游得更远。”

  “有意思!可是漫游、流浪、逃亡好像听起来充满了危险!”

  “正因为如此才要漫游、流浪啊!在陌生的世界里漫游惊奇更多。你看,像马克思、爱因斯坦、弗洛伊德等几位对世界影响巨大的犹太人,都漫游在异国他乡。这里肯定有杂交优势,宗教文化都可杂交。”

  “那中国人为什么就不爱流浪呢?”杨雪菲问。

  “因为他们都被这片土地拖住了。除非你在福建、广东这种人多地少的边陲之地,或者你是自古就被所谓蛮夷追杀的中原客家人,此外还必须没有户口限制,你才可以下南洋去谋生。海外华人实际上已经有了些杂交优势。比如拿诺贝尔奖的华人就全在海外。”

  “可流浪与杂交优势有关系的吗?”

  “不流浪出去哪有杂交对象呢?那只能近亲繁殖,比如中国的大学、人种及体制就这样。上大学时我有一阵热衷于读马列原著,读了原著才发现,马克思‘工人阶级无祖国’的意识,就部分反映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流浪意识,因为犹太人祖祖辈辈都在各国流浪。比如维特根斯坦、萨特、卡夫卡这类文人,还有霍洛维兹、梅纽因、鲁宾斯坦、伯恩斯坦这些音乐家,都是犹太人与异国文化杂交生出的奇葩!”

  “人们不是常说中国人和犹太人非常相似吗?”

  “在读书和经商方面的确如此。可惜流浪不是中国人的主流。但是客家人、潮州人和温州人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的生命力就是比固守土地的中国人更旺盛!有的人走得更远,因为他们的灵魂也在流浪,我称他们为漫游者。对于漫游者,故乡永远是他乡。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永远在路上!所以我常说:如果全世界有一半的人出国流浪,共产主义没准可早日实现!”

  “王总,我看你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是个另类的人!最适合你生存的时代恐怕只有春秋战国时代了!”杨雪菲感慨道。

  王晓野笑曰,“这一点你倒说的蛮准!你看,凡是中国人引以自豪的思想遗产,几乎都产生于中国尚未统一的春秋战国时代,老子、庄子、孔子、孙子等诸子百家,莫不如此!秦统一中国以后,中国就再未产生出什么新思想,而是不断把老子、孔子等诸子的思想教条化、仪式化乃至僵化,就像各大宗教对其教主的演绎和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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