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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五

  从烘江城的东门出发,十里之外的舞水边,是一片河滩,叫白浪滩。白浪滩在烘江的名气,不亚于烘江最有名的会馆江西会馆,也不亚于烘江最有名的青楼春满园。那里的名气,是和处死人犯有关的,因为。每有行刑时,都选在白浪滩。

  大清时,凡处死人犯,都是由刽子手手执鬼头刀,高高扬起,一刀下去,人头便滚落四五尺以外,从劲根腔子里喷出的血,也时常有高过三尺的。如是刚刚入行的刽子手,那血,就往往要喷到了他的脸上,围观的众人,惊呼的同时,嘻笑也就忍俊不禁,哄然传来。刽子手便也有了些尴尬,和着众人的笑声,自己也嘿嘿地傻笑着。于是,那原来惨烈的场面,竟然也就变得轻松了,仿佛那不是在取一个人的性命,而是在看一场好笑的西洋景。

  清帝退位前后,处死人犯时,就文明了一些。虽说还是用刀执刑,但用的不是鬼头刀,而是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柳叶刀了。没有鬼头刀那么大且笨重,只有尺许,宽不过三指,磨得极是锋利,明晃晃,阴森森。刽子手也不是五大三粗头缠红布上身赤裸的了,而是颇有些清秀也颇有些俊朗的后生。他也不用高高举起那吓人的刀子,而是将那柳叶刀捏在手里,刀背紧紧地贴着右手的手肘,刀刃向外。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人犯的对面,像两个久不见面的老朋友,相离不过尺把的距离,面上,还漾着浅浅的微笑。监刑官令旗一举,他的手便闪电般地划了个弧形,刀刃飞快地往人犯的颈根上一划,从颈根上射出来的血,细如红绳,短促而无力。人犯如是粗豪,吃了那致命的一刀,还不忘叫一声:“好刀法!”,然后,才轰然倒地。如是懦弱者,哼都不哼一声,便似散了架的木偶,一头栽倒,跌落尘埃。

  民国后,处决死犯,已不用刀,而改为枪了。人犯被五花大绑,背上插了斩牌,被押上汽车,一径儿地开到了白浪滩,几个头戴大檐帽的军人,把人犯拖下车来,脚往膝盖后面一踢,人犯便跪到了地上。军人的枪便抵着死犯的背,砰地一枪,犯人就应着那枪声,往前方倒下,像一个捆得很是牢实的粽粑。那开枪的军人呢,不是怀疑自己的枪法不好,而是担心着子弹的威力不够,怕人犯不死,便走上前,把人犯像煎油饼一样地翻了过来,对着心窝那里,再补了两枪,这才放了心地把还在冒着硝烟的手枪洋洋得意地放入枪套。如是犯人多时,就让犯人站成一排,也不用短枪了,而是用的长枪,一声令下,那十几条长枪,鞭炮似地响过,犯人们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扑去。

  白浪滩的名气,就是靠着成百上千条犯人的生命给树起来的。在烘江城,大人吓唬孩子,也多是祭出白浪滩这个法宝。而大人们自己,如是赌咒发誓,最恶的也无不把白浪滩给挂到嘴上,比如,一般的赌咒吧,是把自家的老娘或是姐妹放到台面上来,如果违反,“我妈偷万人”或者“我妹(姐)是万人日的”。对方如是觉得那誓言轻了,他便会发个狠,说,“我所说不实,让我立马送上白浪滩”。

  在烘江,大人小孩,都会唱那首白浪滩的歌谣:

  白浪滩,

  白浪滩,

  白天是个屠宰场,

  夜晚是个鬼门关。

  雨落只听厉鬼哭,

  风吹游魂四处钻。

  深夜,萧瑟的秋风从河面上斜斜地铲到河岸上来。白浪滩上,茂密的荒草拥挤着,发出扎扎扎的响声,那响声,慢慢地变成了狰狞的冷笑。月亮死气沉沉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似的。它的光,也懒洋洋地洒在大地上,显得粗糙,且冰硬。

  四具尸体,一字儿排开,像睡熟了似的,静静地做着各自的美梦。月光打在他们的身上,象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现在,只剩下田之水了。田之水的尸体是校长和两个老师一起跟着伙夫送来的,同来的,还有汪竹青。她非要送田之水最后一程,校长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吴侗的胸前,又有那种不祥的烧灼感。他知道,那是他的胎记有了感应。他不明白,他跟这五具尸体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应?他记得,上次赶尸时,是因为自己心旌摇晃,对那具女尸诉说心中的苦闷。自那后,他就再也没有干过傻事了,怎么今天晚上,又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瞧了瞧那具女尸,模样完好,没缺鼻子少眼睛,只要自己不碰她,应该没事。不过他提醒自己,这次的赶尸,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对校长说:“现在,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了吧。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把田老师送到他的家人手里。”

  校长伸出手,想握吴侗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讪笑着:“那就麻烦你了。”

  汪竹青的脸上星泪斑斑,仿如雪粒。她抽噎着对吴侗说:“在路上,拜托你好好照顾田老师……”

  吴侗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一定会的。”

  他转过头,对校长一干人说:“各位老师请回,过了子午,就不能起程了。”

  校长带着众人,消失在夜幕中。最后那个人影非常小,那是汪竹青,一步一回头地跟在后面。

  吴侗目送着他们消失了之后,盘着腿,双手虎口相交,紧紧地握在一起,嘴里,念叨道:“祖师爷爷,请显灵德,弟子吴侗,两眼抹黑。送尸千里,全托祖德。一路平安,不受惊骇。”

  吴侗念毕,站了起来,打开他的蓝布包袱,取出五套黑色的毡帽,给五具尸体戴上。然后,从怀里掏出辰砂,在尸体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敷上,划符镇住。做好这些,他再摸出一叠黄裱纸,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拢在一起,划了一个符,粘在他们脸上,然后取出捆尸绳,把五具尸体串到一起,试了试,也还牢实。他做完这一切,便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一共退了七步,站到北斗七星的启明星位子。双手合什,对着那些尸体吆喝道:“三魄回神,七魂归位。遥望故乡,健步如飞!牲口,起!”

  这时,那些像是沉睡过去了的尸体,随着吴侗那一声:“起”字,竟然慢慢地慢慢地苏醒过来,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吴侗把包袱往肩上一挂,对田之水的尸体说:“你是做老师的,有文化,脑子比别个活络,你就做个领头的。”

  吴侗把五具尸体都编个记得到的名字。女尸就叫大姐,烧死那两个,脑袋和全身上下一片漆黑,像人形的火炭,看不出他们俩哪个大点哪个小点,他就把站到前面的那个叫大炭,后面那个叫小炭,抢金铺被人打死的那个,叫他小金,唯有田老师,他还是叫他田老师。

  吴把包袱背到肩上,反手从包袱里取出赶尸鞭,往虚空里甩了一下,说:“牲口啊,上路了。”

  他在前面走着,那一溜五具尸体,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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