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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柳妈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舒小节看柳妈那个样子,两个眼珠子瞪着他,让他心里有点发毛。他想,柳妈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柳妈凑拢到舒小节的耳朵边,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还要死人!"

  舒小节吓了一跳,马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柳妈,你莫乱讲!"

  柳妈像是才醒转过来,说:"唉,我也不晓得怎么了,这人老了,就管不住嘴巴了。其实啊,那话不是我讲的,是你爹讲的。他出去的头一天,一个人站在窗子前,像个呆子,站了一天,我上楼去叫他吃饭,他摸头不得脑,就讲了那四个字,'还要死人'。"

  舞水河里,泊着大大小小几十只船。即使在深夜,也还有夜船进入和驶出码头,河水里,船上灯光的倒影,本来静静地朦朦胧胧地亮着,随着船只的出入,一波一波的水纹荡漾开来,一团红晕便快活地荡漾开去。

  夜色中,三两只挂着红灯笼的"花船"最是打人眼窝子。花船宽大而平稳,它每天只是在镇子的上下5里路范围内往返。和那些静静地酣睡在水中的船舶不同,那些船舶白天搏激流,过险滩,重负千百斤,行千百里路,一到晚上,没有别的心思,一停泊下来便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好赶路。而花船,天天在自家门口来回打转,没有旅途的劳累,是骚动的,张狂的,一船里,漂浮着花酒的浓香和女人暧昧的脂粉味,拌着男人淋漓的汗水味,又咸又甜。那吃吃的掩饰不住的笑声,从女人的嘴角泄露出来,继而,便是一忽儿低婉如夜莺的娇笑,一忽儿高亢如母兽的狂吼。因为长年累月在船上,过着居无定所、行云流水的日子,沿途的码头便是他们的家,饥饿的汉子哪里见得这白花花的绣牙床?草草地饱了肚皮,便上了花船。船和水的战斗持续了三袋烟的工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动不动了,懒洋洋地,进入酣甜的梦里去了。

  码头上,坐在青石板台阶上的两个年轻人看了那一幕,一时,不敢开口说话。

  香草低着头,拨弄着自己胸前的一根辫梢儿,轻了声,说:"你带我到这里来,不安好心。"

  舒小节内心里是不同意香草的话的,然而,看这架势,也怪不得香草这么说。他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晓得,才出去两年,这龙溪镇的码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香草说:"现在搬到龙溪镇来做生意的人,多得很了哩。烘江来卖洋布、煤油的,贵州下来卖桐油、朱砂的,还有山里头来卖木材、药材的,数都数不清了。"

  "我晓得,做生意的一多,开花船的也多了。烘江那地比龙溪镇还要热闹,光开青楼的都有五六十家,你从街上走过去,那些妹子们就在楼上向你直招手儿。"

  香草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舒小节的手臂,有些担心地问:"那你……"

  舒小节趁势握住了香草细嫩的小手儿,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

  香草听了,自然心里很是受用,但面子上,她才不会承认哩,就偏过头去,不看他了,故意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我才没工夫去想放不放心的事,哼,你要怎么的,那就怎么的啊,成龙你上天啊,变蛇你钻草啊,关我什么事?"

  舒小节也笑了,把她的脸蛋儿扳过来,朝着自己,说:"我不变蛇,我不要钻草,我就变一条虫子,钻你的心,好不好?"

  香草就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说:"什么虫?毛毛虫。什么毛……"

  她还没讲完,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怎么敢讲下去呢?那是小时候听来的山歌的歌词。那山歌是这么唱的:什么虫?毛毛虫。什么毛?鸡巴毛……

  舒小节哈哈地笑道:"好啊,哪里来的野妹子,有本事你讲完啊。"

  香草伸出粉嘟嘟的小拳头,在舒小节的胸脯上擂了一拳,说:"好啊,我是野妹子,我就是野妹子,可是你呢?你现在不是野小子了,你是文化人了,是喝洋墨水的人了,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野妹子了。"

  香草说着,眼眶里就慢慢地湿润了。从舒小节去读书的那一天起,她的心里就隐隐地担着心。现在,他这个读书人,到底还是变了。他一定是看不起我这个不识字的人了,是不是所有不识字的人在他的眼里,都是野妹子呢?

  舒小节把香草揽在怀里,说:"看你又乱讲话了不是?我只是随口讲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啊。冷不冷?"

  香草为了证明自己冷,紧紧地依偎在舒小节的怀里,悄悄地狠着劲儿,吮吸着他身上那一股干净清爽的男人气味。

  香草很喜欢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味道,但想到未定的将来,就像是受了委屈,说:"我不往心里去,就不往心里去啊?我听讲你们学校有好多女学生,个个都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又漂亮又识字,又大胆又风骚,你以为我是傻瓜不晓得啊。"

  舒小节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白衣黑裙留着短头发的身影儿来。她走起路来袅袅娜娜,让人的眼睛飘飘浮浮,说起话来咭咭咕咕,让人的耳朵酥酥痒痒。她有一个水灵灵清雅雅的名字:汪竹青。

  香草揪住舒小节的耳朵,说:"喂,喂喂喂喂,我就讲得不错吧,看你这呆愣愣的样子,当真是神游到你的女同学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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