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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老大脑袋刚挨着船板,就响起了如雷的鼾声。舒小节心想,这和他常年都在河上漂有关,也和他累了一整天有关。而舒小节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夜,觉得很是新奇,枕着微漾的碧波,嗅着夹杂了且甜且腥的水草味道的河风,耳里灌满了不知名的夜鸟的啁啾,仰着头,高远的天空像湛蓝色的缎面,星星像童话一样缀在上面,不停地闪啊闪……毕竟还在猜测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没心情欣赏这美丽的夜景,怎么也睡不着。

  河湾上下三五十里地没有人烟,岸上的茅草比人还高,密密麻麻地疯长着,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摆着身子,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仿佛在互相交换着什么秘密一样。

  下半夜了吧,舒小节迷迷糊糊地正要进入梦乡,就听到铜锣的响声从远处传来。舒小节有些奇怪,这里前不着村,后不巴店,怎么会有锣声呢?就算有锣声,也应该在白天呵,哪家过红白喜事,都是在白天正大光明地办酒。他以为是自己要睡不睡,听恍惚了,也就没有在意。很快,那锣声又响了起来。这回,他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因为,锣声响过之后,就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人使着洪亮且绵长的声音叫道:"喜神过境,活人勿近,天高地宽,各走一半--"

  不一会儿,他听到有脚步杂沓的声音由远而近了。从脚步声判断,不止一人,而那呼喊着让道的声音,始终只是一个人的。

  他的心里突然发毛,不会这么凑巧,遇上赶尸的吧?

  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所谓"喜神",就是"死尸"的谐音。人若客死他乡,车船不便,路途遥远,多是由赶尸匠帮人赶回。

  他看了看船老大,依旧鼾声轰隆,浑然不觉有喜神过路。

  他一动不动,侧着身子睡在船板上,眼睛悄悄地盯着岸上。

  三声锣声过后,一行人拨开厚密的茅草走了出来。首先出现在他的眼帘的,是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后生,他头上戴着一顶尖顶的细篾斗笠,背上挎着一个粗布包袱,右手提着一盏半明半暗的马灯,左手用赶尸鞭拨开挡路的野草。舒小节不明白了,在他的记忆中,乡下的道师、巫师、法师等虽然没长得有三头六臂,但要么黑瘦精干,要么面相奇丑,要么身材怪异,总之,一看就能感觉得到他们与众不同。而眼前这个赶尸匠,个子高大,身材结实,眉清目秀的,长得很英俊,莫讲跟鬼神打交道,就是耕田砍柴,也跟他沾不上边。如此堂堂正正的后生家,为何偏偏去赶尸呢?

  后生的身后,是5具行走的尸体。那些尸体穿着长袍,双手伸直,搭在前面的尸体的肩膀上,头上一律戴着毡帽,脸上一律贴上画有符咒的裱纸,那些裱纸像门帘一样,随着他们的走动而微张微合。舒小节听说过尸体走路并不是"走",而是像麻雀一样地跳跃着前进。而今天看到的,却和传说中的大不一样。他们并没有跳着走,而是和活人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动。和活人不同的是,活人的走动搭配着双手的摆动,看起来自然是真实而灵活的。而尸体的走动虽然也算是"走",只是没有双手的配合,显得机械而呆板,在这荒凉的野外河畔,显得更加诡异。

  河岸上隐没在草丛里的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爬到了一棵野柑子树脚下,然后,像拱着的猫背一样上了坎。那一溜尸体,排着队,起伏着上到了"猫背"。这时,天边出现了一弯镰刀形的残月,清冷的光辉敷在那5具尸体的身上,看起来,那尸体就像镀上了一层水银,那水银随着他们的走动而扭曲着,忽亮忽暗。暗时,5具尸体似被人操纵的木偶;亮时,便见他们脸上符纸被风吹开的刹那,露出的嘴角似要竭力地张开,想要大喊大叫,或是诉说天大的冤情。特别是走在第二个位置的,是一具女尸,穿着一身红衣裳,走起路来,没有那些男尸僵硬,倒是很灵便,腰肢摇摆,婀娜多姿。拐弯的一瞬,她的脸孔正好对着舒小节,河风吹去,纸符张开,她紧闭的眼睛似乎突然张开了,正朝着舒小节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舒小节身上一激灵,才想到,喜神过境是不能让活人看的,一来对活人不利,二来一旦诈尸,后果不堪设想。正这么想时,他的颈根被人掐住了一样,心里猛地一惊,刚要惊呼,却是叫不出。耳边,只听船老大轻声说:"嘘,千万莫出声,睡好了。"那个赶尸匠的耳朵极是灵敏,扭过头看了一看这只小船,便叫道:"喜神过境,活人勿近,天高地宽,各走一半--"叫完后,赶尸匠便唱将起来,那唱声,苍凉而悠远,细细听来,竟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一弯新月挂在远处的山尖上,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也像一只随时都会吹响的牛角。

  花阶路上,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慢慢地走着。高的是男人,矮的是女人。男的是人,女的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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