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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你--自甘堕落。"父亲怒斥。

  姚盈猛睁开眼,手上的电话,"啪"地摔断,发出一连串嘟嘟的忙音。声音着急、困惑、不解,仿佛是他输送过来的密电。

  她怔怔站了会,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狂笑,她笑着,在屋里旋转,狭长的穿衣镜照出她苗条的身材,一条白色连衣裙,把她包裹得娉娉婷婷。胸前的拉链已被拉下一半,露出白色胸衣的半个轮廓。

  她--自甘堕落?她又忍不住笑,眼里的泪簌簌地从脸颊上滑落。她一手捂住脸,一手撑在钢琴上,这样哭了会,迷迷惘惘地睁开眼,望着钢琴出神。

  宽大的客厅里,那架白色钢琴,高雅、美丽,也正满脸寂寞地瞅着她。琴键安静地躺在各自的位置,等待主人的手去触摸。等很久了,光滑的身体已积一层薄灰。它们开始不安、骚动,怀着期待,不知道下一首曲子是什么。沉寂往往酝酿风暴,那双充满激情的手又会带着它们冲向哪里呢?

  仿佛感觉到了琴声的呼唤,姚盈的手指微微张开。整整一个月没摸琴了。自从八岁开始练琴,没有哪一天不与它为伴。而今,她把它给忘了,忘得那么彻底,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它似的。

  她身不由己地在钢琴前面坐下。开始,想到什么弹什么,都是一些忧伤、低沉的调子。弹着弹着,情不自禁滑到高音键域。一个强音按下去,琴键震颤,心哆嗦一下,精神上的某种生气回升了。她的手接着在高音区滑翔,一连串的音从指间滑出,渐渐把她带进一个新的天地。

  周围的一切都隐灭了,只有音乐,在生命的缝隙间来回冲撞。那里,"欢乐"又一次抓住生命。这是一场力和痛苦的较量;这是一次生命和厄运的斗争。最终,痛苦屈服了。音乐变得轻快激昂。

  她反反复复弹奏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弹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当她终于停住手,夜幕已完全降临。月光点点,投射在钢琴身上,闪烁一团一团碎银子似的光。姚盈一动不动,心已渐渐冲破阴霾,获得自由。

  她要走出去,走到人群中去,再次感受生命的热力。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虚弱的身体好像已被注射新的血液。

  她用力拉开门。彭程正站在门口发愣,好像还没从某种震撼中回过神。

  她一袭白裙,站在月光里,音乐的气息仍在她周身浮动。

  "是你。"彭程深深地凝视着她,吐出这两个字。

  第十四章

  格林尼治村,从华盛顿广场另一边,第四大道往西,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垮掉的一代"的摇篮。曾在美国名噪一时的诗人、作家、艺术家们,在此成立过很多实验性的音乐团体、文艺沙龙等,再加著名的纽约大学建在村内,整个村庄被笼罩在一种特殊、自由的文化气息中。

  村内街道弯曲,街道两边商店林立。彭程每次走上小路,会情不自禁想起凯鲁亚克,一位苦苦寻找写作"路上小说"的作家,和他的代表作《在路上》。"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在路上》的迪安,身处社会边缘,对道路尽头已不再抱任何幻想,他一遍又一遍问仍然轻信的萨尔:"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

  彭程走进村庄,眼前闪过迪安那对低垂着的蓝眼睛,耳边回荡起他沙哑的吼叫。

  路,路,五彩的路,疯子的路。"一路平安"一封信,把他带进格林尼治村,他是否将再次身不由己,走上一条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什么路?

  当得知姚盈是纽约大学音乐系的学生,随即去学生中心调查。地址到手,心里暗吃一惊,以为是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富家子女。那片名叫"百合苑"的住宅区里,种植了大量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的百合花。每幢公寓楼以百合种系命名,譬如:鹿子百合楼,天香百合楼,白花百合楼等。

  姚盈住在天香楼里。天香百合花朵硕大,姿态娇娆,曾是陆红最喜爱的一种百合。记得当时,为找一幢价格适中、环境宜人的公寓,跑遍整个村庄。陆红对百合苑的天香楼情有独钟,但租金极高,连一室一厅的公寓要近四千美元一个月,哪是穷学生敢问津的住处?

  姚盈?住在百合苑的天香楼?她--是靠父亲打工挣学费的姚盈?离开纽约大学,反倒不着急去百合苑里。她怎么可能会是姚世望的女儿呢?他黯然惆怅地想,一个人独自在村里漫步。

  一晃十多年了,离开后再没回来。村里气氛依旧,和陆红最常去的古玩店、餐馆、音像店还是老样子;约翰比萨饼店也照例顾客盈门。彭程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当经过著名的费加罗咖啡馆,不由驻足。这家店的名气,来自两位年轻的美国作家,他们习惯边喝咖啡边写作,两部成名作的草稿,据说是在此写成的。彭程以前也是这里的常客。他喜欢加糖和奶粉,使原本浓郁醇厚的咖啡更添芬香。自离开格林尼治村,他只喝原味咖啡。现在呢?他突然很想再喝一杯加糖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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