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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老姚,真好福气,生了这么个聪明漂亮的女儿,难怪要如此拼命呢。"他由衷赞叹过,几次提出请客,都被婉言谢绝:"这孩子对音乐痴着呢,一有时间就钻在琴房里,连我这个父亲都快忘记了,哪还请得动她出来会客吃饭?"他清楚地记得老姚说这些话时落寞与欣慰并存的矛盾心怀。

  那天,丛叙迟迟疑疑走进病房。姚盈的头正无力地侧在枕边,脸色苍白失血,似已感觉到老人怀疑不确定的目光,干裂的嘴唇嚅动起来,啊啊啊,发出一些模糊的呓语。她这一动,守候床边的女孩立刻紧张地跳起来,动作利落地倒水,拿汤匙准备给病人喂水。看这女孩身手,更像小保姆。而病床上的她--会是苦命的、靠父亲打工赚学费的盈盈吗?

  "我一定走错病房了。"他讷讷不安地自语,转身想走,就在那时,姚盈的一声"爸爸,"留住了他的脚步。那声爸爸,带着强烈的痛苦和悔恨,清晰地从病人的胸腔间迸发出来。他的心脏霎时抽搐成一团,泪水夺眶而出。

  "盈盈?"他一愣,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一把握住姚盈冰凉的双手。想起老同学不幸的一生,悲从中来。

  看清楚了,是她。修长的双眉,秀气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孩子,你醒醒,我是你丛伯伯,你爸爸当年最好的同学丛叙伯伯。""伯伯"两字一出,眼泪哗哗直流,满脑子全是年轻时和姚世望在一起的片段。两人同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一个唱歌,一个弹钢琴,每次学校汇演,少不了他们这一对黄金搭档。在美国,曾试图说服姚世望重拾旧行,加入华侨文艺界。钱少赚点,人舒服开心啊。唉,要是他再多一点耐心……他越想越心痛,越想越后悔,不时用手抚摸姚盈的脸,试图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姚盈的眼皮无力地动了动,她正沉在另一个世界,那里,父亲的背影模模糊糊。她吃力地追赶,嘴里尖叫:"爸爸"

  "不要叫我爸爸。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父亲转身,脸被痛苦侵蚀得面目全非。

  她瑟缩,全身的每根神经痛得绞了起来。"爸爸,你听我说……"她饱含着热泪叫。

  "我不要再听什么解释。我只知道你欺骗了我。"姚世望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加重份量,问:"知道我为什么来美国?为什么吗?因为你热爱音乐,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可你瞒着我做了些什么?要不是从你的提包里看到他的信,你打算瞒我一辈子,是吗?你说,你说话啊。"他越说越气愤,胸膛沉重地起伏,眼里的血丝似迸出火星:"你……年纪轻轻不思进取,贪图享受。想我姚世望一生清白,洁身自好,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毫无廉耻的女儿?你……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不,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爸爸你听我解释。姚盈视线模糊不清。寂静中,父亲的话字字句句如炸弹在耳边轰响。她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她毫无廉耻?同居这么多年,早在他的吻和誓言里忘了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因为他说,只有她才是他寻觅到的真爱!当她一袭白裙出现在他面前,当她的双手如行云流水在钢琴上滑动,他说他的生命被点燃起一股炽热的火焰--那是一股把他们的生命烧融在一起的火焰。啊,爸爸,你在听吗?

  "你给我闭嘴。原来,你当初根本没有被音乐系录取。你来美国,是他一手操纵的结果。你……你自甘堕落。你为什么不去死?不去死?"姚世望咆哮着张开嘴,脸渐渐陌生可怖起来,变形成一头怪兽模样。只见一道道火焰,从他嘴里喷射出来,霎时,火光冲天,把她团团围住。她忘了躲避,完全被吓呆了。

  "爸爸,你……你听我说。"

  姚盈躺在病床上,浑身像躺在火里。热,太热了,已闻到肌肤被炙烤的焦味。她没有意志逃走。她尖叫,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对她的过去了如指掌,到处在指指戳戳,一片窃窃私语声。

  这浑浑噩噩的三天,她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等到第四天,才逐渐从混乱中清醒,第一眼看到的是和蔼可亲的丛伯伯。

  "你是--"她虚弱地问。

  "孩子,我是你爸爸的老同学,丛叙伯伯。"

  一听"爸爸"两字,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守在身边的女孩把绞干的热毛巾递给她,说:"盈盈姐,丛伯伯每天都来看你,对你很关心的。"说着,把丛叙带过来的鲜花捧到姚盈面前,"喏,你闻闻,多好看的百合花啊。丛伯伯竟也知道你爱百合。"

  "是以前听你爸爸说的,你最爱百合花。"丛叙加了一句。

  谁知,姚盈一见百合,哭得更伤心了。女孩见姚盈哭,劝慰道:"盈盈姐,丛伯伯好心好意带着花来看你,你哭,会让他不安的。"

  姚盈昏迷不醒的日子,丛叙和女孩相互作了自我介绍。女孩叫丽丽,自称是姚盈同寝室的室友。丛叙也没多想,只觉室友之间能有这番友谊实属难得。后来,发觉丽丽不光手脚麻利,嘴巴也伶俐讨喜,心想,姚盈有丽丽做伴,该不会太寂寞,那颗牵挂的心才稍微松动了些。

  "盈盈姐,快别哭了 。"丽丽还在劝。姚盈根本不理。

  "孩子,你这个样子,让你爸爸走了都不放心啊。"丛叙把手轻轻放在姚盈的肩膀上。像有一股神奇的镇定作用,姚盈的啜泣声渐渐变小。她抬眼看丛叙,眼里平添一分信赖之情。

  "盈盈,所谓人生不过是生死之间的短短一橛。我们人,像自然界众多的植物一样,仅是一棵会行走的植物而已,枯萎了,回归自然,等待生命的另一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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