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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他目送着他们的背影,那份亲昵温暖更衬托出他的孤单。他要去的地方应该是医院,不是这里。走吧,这里是一个健康的世界,这里的每个人都红光满面,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有他,好像被人类抛弃了,破碎的不光心灵,还有肉体。

  他茫茫然转身,窗户耀眼的阳光正照过来,一道一道,像一把把金色的刀,切割着他病态的身躯。好久没这样虚弱了,生命的钟摆缓慢地移动着。溜冰场、健身房、篮球室,旋转的背影,喧闹的声响,全化作不成形的梦。他从梦中恍惚穿过,来到游泳池边,脚步像生了根,不再移动。

  水!水!他闭了闭眼睛,睁开,似乎不相信这么快又回到水边。连续不断的水浪,如大氅,把他从头到脚裹住。他仿佛又回到了德国波恩小城的莱茵河畔。

  哦,莱茵河,莱茵河,从波恩城市斜对面的七峰山望去,河水满缀音符,从天而降,节奏时而激越,像交响乐;时而缠绵抒情,像小夜曲。初到波恩的日子,只觉音乐无处不在。那颗热爱音乐的心醉了。有水有音乐的日子对他来说就是生命的全部。他养成了在河边散步的习惯。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时间,都喜欢在河边走一走,听一听河流的喘息声。

  仍记得那家福州人开的海鲜馆,店主热情善良,每次打烊,见他的身影还在光线黯淡处晃动,总不忘记提醒他,叫他早点回去:"小伙子,一个人晚上当心点。"他操一口福州音的卷舌普通话,眼神飞快地朝四周望了望,道:"这里啊,也不是天堂。"

  天堂?他向往的可不是天堂。天堂中哪有这些充满生命力度的音符?身边的同学都买了自行车,他仍坚持走路。从波恩大学到靠近市政厅的留学生公寓,再从公寓到课外打工的一家私人作坊,他都选择步行。总以为,能在这个拥有2000年历史的文化古城走路,是他的幸运,直到一次被歹徒袭击,这层虚幻的幸福感才彻底消失。

  那晚,也是这样一个初夏时间,他从科隆回来。波恩的夜静谧甜美,位于莱茵河中游两岸的街道,延伸进河谷地段,四周绿树成荫,鲜花芳香。不远处,市政厅高大秀美的洛可可建筑巍然耸立,镶嵌房檐正中的波恩老市徵--深红色的雄狮和金色皇冠,在夜幕下一闪一灭,似乎在倾诉它七百年的光辉历史。

  彭程脚步轻快地走着,福州人的餐馆已经关门,想起店主劝他的那句话,笑了起来。唉,老实人,到哪都活得小心谨慎,自然也失去了很多乐趣。譬如,这情这景。他再次放眼朝另一角度望去,七峰山蜿蜒起伏,山脊如一条黑缎带,在星空中隐隐浮动;莱茵河的水声似乎也隐灭了,只留一股潮湿的水气在空中氤氲。他心一动,似乎觉得水声太沉静,便情不自禁走到河边,探下头去。他的头颈刚垂下,身边突然窜出两个人,一人揪住他一只胳膊。

  "打,打死他。"

  一阵拳打脚踢疾如风暴,打完,扔下他扬长而去。他紧紧捂住胸口,蹲下身子,牙关咬得那么紧,牙齿深深镶进下嘴唇,满口的鲜血把莱茵河夜空都照亮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水流声湍急,卷起一声声沉重无比的叹息,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悲怆。

  晕晕沉沉,似见古希腊悲剧里的艄公卡隆站在河边,向他招手。卡隆总在悲怆河岸接待亡灵。他--这么快就成为亡灵了么?

  彭程呆呆地坐在游泳馆内,两眼出神地盯着水面,思绪仍在悲怆河上空徘徊。

  "请问先生,你哪里不舒服?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一声极有礼貌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思想。他抬起一张蜡黄的脸,眼神混沌,充满困惑之意,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时也就茫然不知所答。

  "请问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工作人员再次极有耐心地询问。与此同时,前面见过的小女孩又从水里钻出来,大声叫:"我知道,那个叔叔生病了。"

  彭程猛地跳起,嗫嚅着谢绝了好意。他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踉跄而出。一出门,直奔车子,把身子摔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莱茵河,悲怆河。十多年来,这段侮辱深埋心底,轻易不敢触动。以为走出悲怆河,秦小春那一击,又把他重重摔了回去。

  那次被袭,一时成为轰动波恩的特大新闻。善良的市民被震惊了,一致认为事件和种族歧视无关。那年,柏林墙已被推倒,许多从柏林回来的人都心有余悸,道:只要走近过去的柏林墙地带,脚就打颤,害怕东德士兵会从天而降。也许,彭程正是被从东德流窜过来的不法分子所伤。可为何伤害的偏偏是他,不是其他人?

  彭程的心一阵哆嗦,额头虚汗直冒。他拿纸巾轻轻一抹,正好擦在伤口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走吧,走吧。他掏出钥匙,用颤抖的手发动了车子。

  车子发动了,却不知要去哪里。一早负气离家,滴水未进,在健美中心晃悠了整整一个上午,差点被人当作梦游患者送往医院。

  医院,眼前出现小女孩可爱的身影:"那个叔叔病了。"

  病了?关小年不是老催促他去医院吗?是的,也该去一趟医院了。他定了定神,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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