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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觉慧叹了口气,把门开了道缝,只露出一张脸来。李鸿举想挤进去,被她拦住了。

  “阿弥陀佛!”觉慧宣了声佛号,低下头说,“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请回吧!”

  李鸿举一腔热血而受此冷落,不禁悲从中来,眼圈一热,泪水倏然而下。

  觉慧进退两难,又叹了口气,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像孩子似的,哭什么呀?”

  李鸿举毫不掩饰地流着泪,热切地看着觉慧,说:“云儿,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我这心憋闷得……都快爆炸了!”

  觉慧冷着脸说:“你今天很不正常,是不是喝酒了?”

  李鸿举说:“你闻闻,我身上有酒味儿吗?你应该知道,非到万不得已,我是滴酒不沾的!”

  觉慧说:“那你今天为什么这样冲动?”

  李鸿举摇头说:“不!我不是冲动,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这么些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逢场作戏,虚与委蛇,不能吃、不能咽、不能接受的,我全把它们压在了心底,早已经积累成了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只差一根导火索了!……”

  觉慧说:“那么,今天有了导火索了,是不是?”

  李鸿举还是摇头说:“不!事实上,我这个火药桶,每天都有使它爆炸的导火索插进来,但我都很冷静地把它拔掉了,包括今天!因为我和哈姆雷特一样优柔寡断,生存还是毁灭,对我同样是个问题!……”

  “阿弥陀佛!”觉慧又宣了声佛号,说,“你这样知道自重,佛祖都会感动的!既然你很清醒,很冷静,我也就放心了。天太晚了,你先请回,明天我们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李鸿举再次摇头说:“不!我现在就想跟你谈!”

  觉慧抬头看看门外的夜空,勉强笑笑说:“你应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这里是什么地点!你我又是什么身份!你这是清醒吗?”

  李鸿举被噎了一下,痛苦地转了个身,咬咬牙说:“那么好吧,为了避嫌,你去把觉真住持请过来,或者把全寺的僧尼师父都请过来。我当着他们的面跟你谈,这总可以吧?你去请吧,我等着。”说罢,走到禅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甬道边一盏暗淡的路灯把他辉映成了一尊冷硬的雕像。

  觉慧为难得痛心疾首,到底还是开了门走出来,赌着气,快步越过李鸿举,走出了禅院大门。

  稍顷,觉慧领着尼姑妙仪回来了。妙仪一副慵懒倦态,显然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妙仪,”觉慧指着李鸿举说,“这位是李市长。”

  妙仪打着哈欠说:“老师,我认识李市长。”

  觉慧看着李鸿举,冷冷地说:“李市长,这是我的学生妙仪。有什么话,请讲吧。”

  李鸿举看看妙仪,苦笑了一下,说:“谢谢妙仪小师父,这么晚了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妙仪笑着说:“您太客气了,李市长。其实我特别愿意听我老师和施主们谈禅,这机会找都找不到,我还得谢谢您呢!”慵懒的妙仪一下子变得灵动起来,转转眼珠,突然“哎呀”一声,说,“老师,禅房里的香好像燃尽了,我去换炷新的。你们谈吧。”说着话,人已经跑进了禅房。

  “这个鬼尼子!”觉慧低声嗔了一句,回头对李鸿举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李鸿举摘下眼镜,擦擦眼睛,吸吸鼻子。把眼镜戴上后,垂下头,看着凸出地面的那些虬曲的树根,喃喃地说:“云儿,你知道我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活了四十多岁,可是每一天,都是在为别人而活,工作中要考虑事情的周全与否,生活里要思量爹妈、老婆、孩儿高不高兴。可无论我怎么做,肖莹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高兴,每天不是吵,就是闹,我现在都弄不明白,到底我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心里一直是把肖莹当成妹妹,当初是,现在还是!其实,我早就意识到,和她结婚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毁了我,也毁了她,现在我要把一切都结束了,这样活着,我太累了!什么副市长,什么家庭,我都不想要了!从今往后,我想为自己活,我要换个活法!”说完,李鸿举双手捂住脸,身体因为啜泣而不住地颤抖着。

  觉慧长叹一声,她看得出,这一刻的李鸿举是最真实的,他把藏在内心深处的苦楚全部展现了出来,这个看似风光的男人背后,有着这么多无法与人提及的苦痛。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刚要放到李鸿举的肩膀上,却烫了似的缩了回来,原地转了个身,努力使声调变得刻板,诵经似的说道:“六祖在《坛经》里说,何其自性本自清净,何其自性本不生灭,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无动摇,何其自性能生万法……鸿举,一切苦恼皆由心生,万万不要被身外事掩了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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