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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这爬犁是大肚蝈蝈花大价钱从一个老毛子手里买来的,陶三林逗他:“把老箱底都掏出来了吧?”他只是一笑,为了花小尤,他舍得。花小尤呢,根本就没打听钱的事,只说:“这玩意儿不错呀。”操起鞭子就把爬犁赶走了,连声谢都没说。大肚蝈蝈又是一笑,偷偷地嘀咕一句:“真是‘黄带子’的后人,纯种的。”花小尤恰好把爬犁兜了一圈回来,听见了最后三个字,问:“你说啥?”大肚蝈蝈支吾着:“啊,我是说,这狗都是纯种的。”一旁的李世礼、陶三林哈哈大笑,花小尤知道大肚蝈蝈的臭嘴又喷粪了,照他身上就是一鞭子:“吃屎的狗还能喷出好味来!”

  其实,花小尤倒是不讨厌大肚蝈蝈,就是烦他那张嘴,什么嗑都往外吣,尤其是在台上,那脏话说得经常让花小尤感到无地自容。说他,他还振振有词:“你以为这是你的法国喜歌剧呀,看的人都是老爷夫人小姐太太,这是二人转,是给老百姓看的,是给放山的,打猎的,下窑的人看的,就像农村人吃的棒子面大饼子,就这么粗,就这么牙碜,就这么硬。东北人多苦啊,一年累到头了,也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就是想看看戏乐呵乐呵,咱就给他们演,也让那山风吹裂巴了的脸、让苦日子憋裂了的嘴舒展舒展,让那黄连水泡着的心欢实欢实,我的好妹子,大清朝可不是我唱二人转唱垮的,民国也不是我骂人骂出来的,我一辈子不拉不撒,人家地里该长庄稼长庄稼,该长大烟长大烟,不缺我这泡尿,也不缺我这泡屎!”

  一番话说得花小尤竟无言以对,自打圆场地说:“好啦,我也不跟你辩了,看在你给我买的这个爬犁上,以后你愿意骂就骂吧,不过,我是有言在先的,我可不会跟着你骂。”

  大肚蝈蝈高兴了:“那当然,你是旦,我是丑,你只管唱你的戏,扮得越美、唱得越动听越好,你是碧波仙子,我是王八犊子,什么出乖露丑、丢人现眼,扣屎盆子、甩大鼻涕的,都由我来。”

  这对百年难寻的东北二人转黄金搭档就这样在黑龙江一路唱了开来。

  平常行路时,总是大肚蝈蝈与其他人赶着两个三套马的爬犁走在前边,花小尤和老关东则坐在后边的狗爬犁上。

  慕雨潇希望老关东跟着花小尤他们,顺便找一找自己失踪多年的妹妹,老关东这么多年一直承担着这个任务。同时,还可以跟着照料花小尤,他给了老关东几个花炮,遇有紧急情况时,点着了往天上一扔,附近只要有黄花寨的人,就会赶来支援。

  国尔木则孤零零地跟在后边,花小尤也曾想让它坐在爬犁上,可它一上爬犁,那些西伯利亚狗全都罢工了,无论花小尤把鞭子甩得多么响,就是抽到了身上,脖子还是梗梗的,绝不妥协。国尔木明白,这些腿肥胆也肥的矮子狗,是跟自己较上劲了。它真想一阵摧残,把它们都撕漏气了。转念又想,大狗总得有点大量吧,爹不说过吗,大狗不要与小狗一般见识,恃强凌弱总不是君子狗之所为也。它也就释然了,心安理得地跟在队伍后边,你快我也快,你慢我也慢,倒也心无旁骛,自在逍遥。

  花小尤第一次遇险是在夹石口煤矿。

  听说东北二人转的大角来了,三班倒的矿井停工了。演出的场地上坐得满满的,连矿工带家属,足有两三千人。

  舞台是现搭的,十几个大油桶固定在地上,上面铺着木板,三面用席子围着,前边吊了四五个汽灯。

  老关东正在台边闲走,忽听有人喊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前些日子领来的关里人中的几个,其中一个他挺熟,叫二秃子,跟他年龄差不多,十五六岁。

  老关东挺高兴,二秃子们也挺高兴,一人冲老关东的肩窝捶了一拳,打得老关东直咧嘴。

  老关东问:“你们都挺好吧,还真挺想你们的。哎,二秃子,就你这小身板,也敢下洞子,没累散架呀?”

  二秃子说:“怎么累也比家里强,起码说能吃饱了,手里还能剩下点零花钱。哎,老关东,你知道不?我们这儿大部分是关里人,一百个人中差不多有九十五个,哎,对了,胡爷也在这儿,成我们老大了。”他说着,扭过头,冲人丛中喊道:“胡爷,胡爷!”一个人从人丛中站起来,个子很大,像熊。

  二秃子说:“胡爷,你看谁来了?”

  胡爷走过来,一眼看见老关东,叫了一声就把他抱了起来。

  老关东笑着说:“胡爷,真想你呀!”

  胡爷说:“好小子,还没忘了你大哥。”说着,把老关东抱到台上,喊道:“弟兄们,你们看这是谁?”

  台下呼啦啦站起二三百人,七嘴八舌地喊:“老关东!老关东!”

  老关东愣怔了一会儿,但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几年间他陆续从关里领来的那些人,他们还认得我,他们都没忘了我啊!老关东激动了,想喊句什么,没喊出来,倒有了想撒尿的感觉。

  锣鼓响起,戏开台了。大肚蝈蝈一溜跟头翻到台前,一个亮相,站定。几句开场白后,先讲了一个小笑话。说有一个小媳妇去医院看病,护士给她打针,说,你家当家的是下窑挖煤的吧?小媳妇奇怪了,说,你咋知道?护士说,看你那小屁股沟子里全是煤渣子嘛。

  哄的一声,台下的矿工全笑了。胡爷大声地喊:“说得对,没有煤渣子,那叫什么煤黑子的老婆!”

  花小尤上场了,她今天是酒店老板娘打扮,一身月白色衣裤,扎一个镶红边的月白色围裙,左鬓插一朵大红绢花。他们今天要唱的是《武松三戏孙二娘》,这是她和大肚蝈蝈新编的段子,献给武二郎的家乡人首演。

  花小尤先唱:

  酒旗飘舞十字坡,

  孙二娘我堂中坐。

  只管杀人不管埋,

  黑店生意我越做越红火。

  大肚蝈蝈接唱:

  杀淫贼,宰淫婆,

  三烛香告慰亲哥哥。

  叹只叹再无出头日,

  发配孟州我来到十字坡。

  台下哄然一片叫好声,胡爷的声音最突出:“好,武二爷,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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