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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六岁那年,家里飞来一场横祸,二十多口人全都死了,只有她和大哥国子秦因为去城里看戏而幸免于难。大哥从地下挖出爷爷埋下的金银珠宝,把她送进城里住宿的学堂。十六岁时,又送她去法国留学,就读于巴黎音乐学院,师从法国喜歌剧大师亚丹的得意门生坦贝尔,专修喜歌剧,四年后毕业回国。

  回到沈阳那天,国子秦特意请了些亲朋好友,摆宴为她接风。席间,有一个本家叔叔问她,在法国学了四年,回来想干些啥,是办剧团还是当老师?她笑着摇摇头,很随意地说:“唱二人转。”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那个本家叔叔刚喝进嘴里一勺热汤,一惊一吓,嘴一咧,汤全洒在衣襟上。国子秦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个从小就胆大包天、专干别人不敢干的事的邪妹妹,一旦下了决心做什么,别人最好别掺和。

  也难怪她的想法让亲朋们难以接受,二人转是什么?是蹦蹦,是专唱给俗人听的,是土得不能再土、恶心得不能再恶心的村调俚曲。当时的盛京对三教九流有个说法,三教和上九流、中九流不用细讲,单说这下九流,按东北的说法就是:一流秤,二流斗(秤和斗指做小买卖),三流屠户,四套狗,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唱九吹手。连娼妓都排在唱蹦蹦的前边,你说这二人转在世人眼中还有什么地位。想你子玉格格,皇家血统,祖上全是满清权贵,留学法国,师从世界著名的喜歌剧大师,你干什么不好,偏去唱什么二人转,简直是丢人现眼,辱没祖宗!

  接风宴吃出来涉及祖宗的事体,这饭还能咽下去吗?亲朋们纷纷离席,国子秦拉着这个劝那个,却哪个也拉不住,哪个也劝不住。

  花小尤笑了,说:“哥,拉人家干啥呀,饭也吃差不多了,要不回家挤出一点儿,也没地方搁了。都走吧,可有一句话别忘了,我首演二人转那天,叔叔们可都得到场,谁要是不到,”花小尤说着,拉下脸,双手一用力,把桌子掀了个底朝天,“我把他家一把火点了!”不知不觉间,“黄带子”的风格就出来了。

  花小尤说做就做,第二天就离开家里。国子秦心里不愿意,也没敢说什么,只是把家里花大价钱从青海买的那只藏獒让她带在了身边,以防受人欺负。

  学二人转倒不难,东北会唱二人转的太多了,且不说戏班子里的人,就是大车店的伙计,赶爬犁的车老板子,农村那没了牙的老太太,都能唱两句。难就难在能找到一个好搭档。花小尤把东北唱二人转的男角过筛子似的过了一遍,什么王四猴、王二乐、沈粗脖子、陈小扁、胡大饼子、一汪水、粉菊花、大玻璃棒子,她全没相中。选来选去,她盯上了号称东北第一丑的大肚蝈蝈,连跟着看了三个月的戏,最后一拍大肚蝈蝈肩膀头,说:“就你了。”然后,写一纸启事送到报馆,声明:子玉格格正式更名为花小尤。

  花小尤亲自到黄花寨送请柬,一个人,带着那只藏獒。

  慕雨潇不在,曲东民出面接待她,刚寒暄几句,老关东从门边伸进个头。花小尤问:“这孩子是谁?”曲东民说:“我们寨主的干儿子,叫老关东。”花小尤说:“这名有意思,哎,你们寨主去哪儿了?”曲东民还没开口,老关东说:“我去喊。”一转身,不见了踪影。

  慕雨潇在离黄花寨半里之遥的十八家子,那里住着他的老相好,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

  小寡妇人长得水灵,捉拿男人的手段也挺厉害。慕雨潇几天不去,她就在屋顶晾包米。这是她与慕雨潇定下的约会方法,想他了,就在屋顶的东面晾包米;想得狠了,就在屋顶的西面晾;要是想得感觉要死了,就把整个屋顶都晾上。她家的屋顶像东北农村多数民居一样,平顶,稍有些慢坡,是用泥掺上草屑兑些盐抹的。包米铺在上面,黄灿灿的,很像慕雨潇喜欢的一枝黄,隔老远都能看得见。

  这个寡妇姓什么叫什么,没有谁知道,人们只知道她夫家姓胡,于是都叫她胡嫂。胡嫂十六岁过门时,胡家还是远近闻名的满族大户。后来,公公、婆婆和丈夫、小叔子相继染上烟瘾,生生把一个广有良田、谷仓殷实的大家抽破败了。公公和婆婆相继过世,丈夫和小叔子烟瘾难忍,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东西,两人铤而走险,去盛京城里抢金店,被乱枪打死在四平街上。胡嫂哭了三天,呆坐了三天,陪当地一个早就对她垂涎三尺的有钱人睡了一觉,得些银两,把丈夫和小叔子发送了。一个人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到丈夫的奶娘家里住下。

  胡嫂长得清秀脱俗,身子又没生养过,亭亭玉立地,在乡间很是惹眼。村里的男人谁见了她谁走魂,但也就是心里使劲,谁也不敢造次。奶娘是村里大族的长辈,在村里就像是《红楼梦》中贾府的老太太。奶娘去世后,胡嫂认识了慕雨潇,村里那些平头百姓更不敢招惹这个马蜂窝了。于是,再也没人敢到她的家门前转悠,见着她,也不敢多看,生怕惹来杀身之祸。不过,背地里骂骂她,贬贬她,编些有关她的风流事,人们还是没什么顾忌的。渐渐地,没有人叫她胡嫂了,而是顺着谐音,改称“狐骚”。

  慕雨潇今年三十四岁,一直没有成家。七年前得识胡嫂后,胡嫂家那小火炕成了他最喜欢去的地方。那小炕总是烧得热乎乎的,往上一躺,身子立时就软了,而且不管你躺多长时间,一点也没有灼人的感觉。闯荡关东十六年,慕雨潇睡过不少家的火炕,哪家也没有胡嫂的火炕舒服。他问过胡嫂缘由,胡嫂说,要想让炕烧得好,睡着舒坦,得单烧,专门烧,烧饭的烟火不能从炕洞子里走,因为那火只管烧饭,不管烧炕,是顾头不顾腚的。指它暖炕,烧饭时热得烫人,不烧时,又凉下来。慕雨潇问,别人家为什么不这么烧?胡嫂说,有的人不懂,有的人嫌费事,有的人怕费柴火。慕雨潇再问,你为什么不怕麻烦,一天烧十几遍,有时半夜还要添把柴?胡嫂说,就为了勾住你这个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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