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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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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说,京榕一回到家中,债主就踹门进来了。他们要京榕偿还老公出国时所欠下的高利贷。京榕刚从看守所出来,身无分文,而公公婆婆也都老态龙钟,任何一点小小的事情都能够让他们惊慌失措,他们就像两只躲在墙角觅食的老鼠,除了害怕和叹息他们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他们一切都听从京榕的。在债主面前,京榕一再解释哀求,然而那些人根本不听,他们要拆了京榕家的房子,京榕跪地求饶,要求宽限十天,十天内一定偿还利息,那些人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京榕家的房子其实很破旧,但是,那是两位老人的栖身之所。京榕说,如果真的没有了房子,两位老人将难以存活。 她那个没有文化的老公在遥远的以色列依然处于失业中。 那天晚上,阿青在京榕家住宿了一个夜晚。在福州市区长大的阿青真切见到了乡村的贫穷生活。她说,在那样的环境中,她连三天都呆不下去,而京榕却在那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 在那间简陋的蚊蝇肆虐的房间里,阿青和京榕一夜未眠。那是京榕的结婚新房,然而新房里除了一床棉被是新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烂陈旧的。新房里连一架最普通的电视也没有,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一台收音机。就是依靠那台收音机,京榕和她的老公才知道乡村之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没有婚纱照,他们只有两张四寸的彩色照片,在那两张照片上,京榕依偎在一个模样普通的男子身边,很幸福地笑着,很满足,很惬意。 京榕说,她从小没有了爸爸,妈妈带着她长大。单身的妈妈很孤独,她有一点歇斯底里,每当她疾病发作时,她就会折磨京榕,将京榕拧得遍体鳞伤。而等到她平复后,她又感到很后悔,抱着京榕嘶声痛哭。 京榕说,她不恨妈妈。她理解孤苦无依的妈妈。但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爸爸。爸爸是去世了,还是和妈妈离婚了,她不知道,妈妈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中,她没有感受过温暖。所以,当她结婚后,她非常珍惜自己的家庭,她把公公婆婆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 京榕对阿青说,因为老公对她好,她知道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会好到什么程度,会让人多么感动。所以,她非常非常爱老公。 阿青曾经对我说,不明白京榕为什么会爱那个没有容貌没有金钱的男人。 我说,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女子。她先前有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很贫穷,他们只买得起街边小店的食物,也穿很普通的衣服。那时候,每逢周末两人都不上班的时候,他就用自行车载着她,一路摁着铃声来到乡下踏青。但是因为父母的反对,他们分手了。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男子,住豪宅,坐香车,那个男人也很爱她。但是她说,她最幸福的,还是和第一个男朋友骑着自行车郊外踏青的时光。她说她今生都不会忘记那些情景。 后来,听阿青说,在她从长乐回到福州后,京榕也来到福州,又开始做小姐。 她要还债。 每次我从外地采访回来,路过夜色中的河畔,就会想起京榕。河畔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南方的树木都叶片阔大,透过树丛能够看到彼岸闪烁的霓虹灯光,还有无声奔驰而过的各种小轿车,它们将这座夜色中的南国都市编织得流光溢彩,充满了纸醉金迷和雍容奢华。 每次路过这里,我都走得很快,我担心会遇到京榕,尽管我一直想见到她,一直牵挂着她,但是我不能在这里见到她,就像我不能在最狼狈最失意时见到阿青一样。 其实,每一个小姐都面临着被抢被杀的危险,因为她们是最缺乏保护的一群人。 我没有想到,把京榕从看守所接出的那次竟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没有想到京榕竟会被一个从不认识的变态嫖客杀死。 2003年的大年三十,我独自走在福州的街头,手中提着刚刚从超市购买的蔬菜和食品,我准备独自一个人过一个精彩的春节。冬季暖融融的阳光照在我的肩头,我看着满大街张挂的红色灯笼和穿着崭新衣裳满脸笑容的行人,心中荡漾着暖融融的幸福。 我走到家门口,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是报社值班室打来的,在晋安河边的出租屋里有一个女子被杀死了。公安正在赶赴现场。 我不慌不忙地打开房门,放下手中装着蔬菜食品的塑料袋,然后把照相机、采访机、采访本、圆珠笔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装进背包里,乘上了开往晋安河的公交车。节假日还要工作,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 走进一条小巷,我来到了那间出事的出租屋前。出租屋的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个伸长脖子向里面观望,他们在胆战心惊地低声交谈着。门口还停着一辆警车,车顶上闪闪烁烁的彩灯营造出一种不祥而紧张的气氛。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死亡的会是京榕。我想,在这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京榕肯定已经回到了长乐的家中。 我挤进人群中,走进那间出租屋,向警察出示了记者证。警察说,女子死得很惨,身上被捅了数十刀。死者身份目前还难以确定。 我站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向四面张望。出租屋很简陋,白灰粉刷的墙壁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黄色,墙壁上没有悬挂任何装饰画。一张木质的陈旧的双人床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个空间。死亡的女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张床单,血顺着床沿流到了地上,已经凝结。床头放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似曾相识。 我拿起笔记本,翻开,扉页上写着两个字—老公,还用钢笔画着一个很高很帅的男子。我大吃一惊,这是京榕的日记本啊。 我手臂颤动着揭开床单,被床单覆盖的是京榕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显然她死前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和恐惧,她全身赤裸着,胸脯上,肚腹上,大腿上,都是刀捅后留下的伤痕。她的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拳头里是一撮头发。 我不忍再看,轻轻地放下床单,覆盖着她。我背过身去,眼泪流了下来。 门外响起了警笛声,一名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走了进来。他拿出相机开始拍照。他看了看京榕的伤势说,估计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夜晚。 警察开始调查周边的人群。 小巷里开了十几家店铺,都很狭小破旧,都是做小生意的商人。一间杂货店的老板说,京榕经常在他这里买方便面吃,昨天黄昏,京榕又买了一包方便面。他问,要过年了,为什么不买些好东西吃?京榕说,她第二天要回家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杂货店旁边是一家性用品商店,老板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很邋遢的男子。他说,昨天夜晚十点多,京榕来到店里购买安全套,只买了那种简单包装的两只安全套。由于京榕经常在这里购买,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京榕告诉他说,她第二天就要回家过年了,丈夫要从以色列打工回来,他积攒了几万元。年后,他们就开一家商店,她再也不做这种事情了,今晚是最后一次。没有想到她就出事了。 杂货店老板还说,送走京榕后,他就准备关门,走到门口,看见十几米开外的树下站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个头很矮。京榕走到树下后,他们就一起向小巷深处走去,那个男子有轻微的跛脚。 我们走出杂货店,继续走向下一家店铺调查。杂货店老板突然赶出来说,京榕有一部小灵通,他知道号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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