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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看着沉睡中的京榕,我心中掠过一丝温馨。我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蛋,她的脸蛋有一点点发烫,皮肤细腻而柔软。她突然醒来了,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鸟雀扑棱棱闪动了几下,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她往里面挪了挪身子,说,上来躺下吧,你还没有睡?

  我脱掉鞋子,躺在了她的身边,然后摁灭床灯,房间突然坠入黑暗,而我心中的幸福却悄然漫上。房间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眼前的一切都显得虚幻而不真实,我忘记了门外杀机四伏险象环生,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地危机重重,我伸出胳膊,她顺势枕上去,头靠在我的肩头。朦胧天光中,我看见她幸福地笑着,白白的牙齿泛着亮光。

  她说,好长时间了,没有这么舒心地睡过。自从老公出国后,总是一宿数惊,而今晚,好像又回到了家中,又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我们挨得如此之近,近得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她的呼吸绵长而均匀,像老太太娴熟地摇动纺车;我的呼吸急切而短促,像手扶拖拉机在爬坡。她的身上有一种气味,是那种青苹果的气味,有点涩,又有点甜。那种少女身上才有的气味,是任何化妆品也无法替代的。被许多男人蹂躏和践踏过的她依然保留着这种气味,也许,这种气味只有内心纯正的少女才会拥有。

  黎明时分,她又醒来了,睁开眼睛看着我,很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太累了,一个人睡过去了。你一夜没睡?

  我说,睡不着。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脱离了我的怀抱,说,真不好意思,把你的胳膊压痛了。

  我说,没事。

  她说,从我上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我笑笑说,我是记者,我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曙光透过薄纱制作的窗帘,染白了房间。大街上想起了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的声音,那是拉泔水的车辆。又一个白天来临了。

  她说,天亮了,你该怎么办?

  我说,在这里,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呢?你去哪里?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

  我说,跟我走吧,离开福安,好吗?

  她的头又依偎在我的怀中,悄声说,好啊。

  那天,她告诉我,她中学毕业后,曾经考上了福州一所中专,但面对巨额的入学费用,她只好放弃。那年母亲也去世了。孤苦无依的她来到福州郊区的长乐打工。就在打工的时候,她认识了一名同在一个车间的男青年,那个身材瘦长的男青年每天都帮她干活,像大哥哥一样替她分担工作和忧伤。后来,她就嫁给了他。他家有两位老人,她没有了父母,她对待他们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和友好。在因为有着众多的人去国外打工而显得富裕的长乐,他们家异常贫穷,但是她说,除了贫穷,她一切都很幸福。

  有一天,村中许多青年怂恿着要一起出国打工,老公也有了这个想法。他们在床上商量了整整一个夜晚,天亮后,老公就走进了村中信贷员的家中,从那里贷出了20万交到了蛇头的手中,约定每个月偿还利息2000元。在信贷员那里,做生意看病孩子上学都贷不出一分钱,但是出国打工的贷款却异常顺利,因为老谋深算的信贷员相信这些钱能够被偿还,不会有去无回,出国打工会赚到很多钱。

  半个月后,老公就和村中几位青年一起偷渡到了以色列,传说中,那个犹太人建立的国家遍地黄金。

  然而,小学毕业的老公在那里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为了躲避警察的盘查,他们像老鼠一样居住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从餐馆的泔水中捡拾食物。那个建立在沙漠中的国家异常闷热,他们好多天没有洗澡,身上都散发着浓郁的臭味。他们以最低的姿态进入别人的国家,却还要忍受饿死的危险。然而,到了今天,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不可能回去,连回去的路费也没有了。

  每月2000元的利息只能依靠她来偿还。

  他现在终于有了工作了,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好了,我再也不做小姐了。我要好好地陪着两位老人过日子,等着他回来,我今天就回家。她说。

  天亮后,我拨打了福安市公安局办公室的电话,我说了我的名字,他们非常热情地问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福安的。我说了宾馆的名字,他们说,马上派车过来接我。

  十几分钟后,有人敲响了房门,我从猫眼里看到门口站着两名气宇轩昂的警察,我打开房门,我们跟着警察一起走下楼去。

  在大厅办理退房手续时,我斜眼看见旁边的沙发上散落地坐着几个陌生面孔的人,他们有些畏惧地偷偷打量着我。而在沙发的旁边,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满脸凶相毕露横肉丛生,她看着我,呼呼地喘着粗气,眼光中充满了怨恨。后来,京榕告诉我说,那个女人是鸨儿,福州通俗的说法叫妈咪。

  我对警察说,我们要去宁德采访。警车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宁德,那是闽东地区最大的一座城市。

  然后,我们乘上了一辆开往福州的长途客车,她从长乐下车,我则坐车直抵福州。

  2

  我和阿青真心相爱,在2005年福州的这个夏天。

  我们都是上夜班,我们都是午夜下班。每次下班我都骑着自行车去接她。福州的夏夜异常炎热,没有一丝风。每条街道的两边都是高大古老的榕树,这是福州才有的树种,榕树垂下长长的柔软的根须,一动不动。

  我骑着自行车,骑得满头大汗,阿青坐在后座上,右手圈着我的腰,头贴在我的后背上。骑过一段距离后,她总会说,让我下来让我下来,你这么累,我们走走吧。然后,从手袋里抽出纸巾,替我擦着额头的汗水。

  我们一起走在午夜的街头,听着鞋跟敲打着柏油路面的清脆声音,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不时会有晚归的情侣比肩携手一起从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微笑,呢喃私语,那种陶醉在爱情中的神情很让人感动。由于炎热,他们都穿得很少很少,男人通常都穿那种比长裤短而又比短裤长的“五分裤”,很宽大很舒适,上身是无袖T恤,看起来很威猛剽悍;女子的衣服精简到了最少的程度,吊带装,超短裙,两根细细的带子搭在肩头,将大半个后背和胸脯袒露出来,裙子只勉强遮盖着臀部。他们都穿着拖鞋或者凉鞋,事实上在这样的气候里,任何别的鞋子穿在脚上,都会让双脚遭受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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