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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女孩说,我打电话到家中找妈妈,家中阿姨说妈妈住院了。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非常后悔这些天没有和阿莲联系。我急忙拨通了阿莲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后才接通了。那边声音有点听不真切,也许是医院病房里信号不好。我说,阿莲,我现在和娜娜在一起。先让娜娜和你说吧。

  女孩接过电话,只叫了一声妈妈,就一直在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莲住院动的是阑尾切除手术。她很轻松地说,那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比起她以前忍受的痛苦要小得多。

  她说,她初中毕业就在闽东的采石场上班,那里出产的玄武石全国有名。福建每年都有好几次很大的台风,台风一来,那里就会出现塌方和泥石流。有一次,她被泥石流冲走了,被掩埋在了乱石堆中,人们寻找了三天,还是没有她的踪影,他们放弃了继续寻找的希望,并通知了家人。没有想到,第四天她竟回来了,她是从乱石堆中爬出来的。她全身血迹,走路摇摇晃晃。

  还有一次,她和老公开着十轮大卡车把石头家具送往内蒙古,他们在沙漠中迷了路,又被狼群包围着,狼打碎了玻璃,他们坐在驾驶室里,一人手持一把刀,对着破碎的窗口。沙漠的午夜,滴水成冰。他们背靠背,用体温取暖,还要防备从窗口闯入的野狼。天亮后,狼群散了,一队路过的军车救出了他们。

  然而,我想不明白,从死亡绝境中走出的这对夫妻,现在已经拥有了金钱构筑的幸福,为什么还要分别,一个远在天涯,一个凄零海角。

  阿莲住院一个星期,那个星期里,我每天夜晚都去医院陪着她。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性,也是一个很伟大的母亲。

  她在一间小小的但是很温馨的病房里治疗。那间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还有一张可以躺倒休息的长沙发。护士小姐每天早晨会来更换床单,打扫卫生。

  漫漫长夜里,她一直在挂吊瓶。看着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体内,我相信她的体力在一点一点恢复,她的力量也在一点一点增强。她躺在床上,长长的、褐黄色的头发披散在枕边,像乱云飞渡。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那么娇媚,那么精致,又那么苍白,没有血色,让人怜惜。

  我伸开手臂,放在床上,她的手放在我张开的手掌中,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手背上的血管也能看得很清楚,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像一个孩子。我们就那样,我的手掌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很久很久都没有放开。

  有时候,我给她朗读小说,有我写的,也有别人的。听到入神处,她就会心地笑了,说,读书真的是一种享受啊,很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读书。很羡慕你有这么高的学历,这么多的知识。唉,钱再多也没有用处,钱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我很感动,第一次听到有一个女人,把知识看得比金钱更重要。

  她说,你如果能是我的老公,该有多好。

  我想起媚娘也曾经这样说过。我认为自己长得并不帅,我面相凶巴巴的,长发披散,身材太过健壮魁梧,完全就像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我走在大街上,倒很羡慕人家那些身边依偎着一位小鸟依人般女朋友的白面书生,斯斯文文,身材修长。可为什么她们都要这么说,是因为她们都是可怜的无所寄托的留守女人,还是她们本身就喜欢像我这种强悍的男人。

  阿莲说,男人的相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善良体贴的心。女人需要什么,还不是需要有一种安全感。

  七天后,阿莲出院了,从病床上走下的阿莲形销骨立,脸颊塌陷。原来穿的一条绷紧屁股的黑色裤子,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她的眼角出现了两道细若蚊足的皱纹。

  七个夜晚的相处,突然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走出医院大门,我们手拉着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2005年的夏天,福州似乎前所未有地炎热,火红的太阳悬挂在城市的上空,懒得一动也不想动。柏油马路几乎就要被晒化了,脚一踩上去就黏黏的,让人难以自拔。空气中有千万条火蛇在蹿动,叮着人裸露的头皮,钻入人的衣衫中,让人感到恐惧疼痛。大街上一片死寂,一片沉闷。街巷中少有行人,不多的几部车子也是懒洋洋地驶过,车窗玻璃反射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阳光。阳光下的一切都无精打采,都有气无力,都在垂死挣扎。没有风,风只在遥远的天边吹拂。

  天气炎热,能够淋浴又能享受空调,还能享受特殊服务的桑拿城里,生意出奇的好。

  阿青常常会打电话来,在电话中向我诉说着她当天的见闻。在那家能够容纳上百名小姐的桑拿城里,各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上演。她在电话的那头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而我在电话的这头痛苦不堪。桑拿城是大款们的销金窟,阿青那么漂亮,那么抢眼,在那种男人们都裸露出自己最原始本能的地方,每天会有多少人用色迷迷的眼光盯着她,每天会有多少人在心中打她的主意。

  2005年的这个夏天,我和阿青的感情也像这个季节的温度一样,一路攀升。那时候,我还一直觉得我和她只是兄妹之情,我还幻想着会在福州遇到媚娘。

  那天黄昏,阿青打电话约我去迪吧。我答应了。

  在那家据说是全福州最豪华的迪吧里,我和阿青坐在墙角里,很闲适地喝着饮料,看着舞台上一会儿一个男子在弹着吉他浅吟,一会儿一个女子在拿着话筒低唱,等待着正式节目的开演。

  夜晚九点,迪吧里人头攒动,不时有穿着非常暴露的小姐从身边走过,短小精悍的衣服仅仅遮盖着胸脯和屁股,皮肤雪白,显然长时间缺乏阳光照射,她们的脸上都画着浓浓的艳妆,眼睛妩媚而明亮。她们统一高大丰满性感十足,一走路胸前就波涛汹涌。她们在人缝中走来走去,放荡十足,向每一个观望她们的男子抛着媚眼。人群中,还有那些又高又帅的男子,他们统一穿着深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红色领带,喷洒着定型水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他们脸上没有胡须,或者刮净了胡须。和那些像母鸡一样到处寻窝下蛋的小姐不同,他们安静了许多,也矜持了许多,他们或端直地站着,或斜倚着栏杆,但眼睛却都在人群中扫描。阿青告诉我说,那就是传说中的鸭子。

  突然,音乐声由平缓转为激越,咚咚的鼓点震撼着人的鼓膜,舞台上的灯光全亮了。色彩斑斓的光柱旋转着扫过人群的头顶,又扫过人群的头顶。人群中传出一大片女声尖锐的叫喊,争先恐后,不约而同。那些激动的女子一起高举起双臂,人群中一片手臂的树林。节目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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