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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关于她开始疯癫的详细时间已经不可考证,有的说是没有分到房子之后,有的说是被红光电器厂开除之后,其实对一个已经疯了的女人而言,这样的探究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最开始她疯的时候少正常的时候多。正常的时候她会左手提着擦鞋箱,右手拎着一张折叠椅,走街串巷去擦皮鞋;偶尔疯的时候,她坐在棚户区门口,对着行人神秘兮兮地说:“我家分到房子了,我们马上就要搬新家了,骗你不是人!”如果有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路过,她会毫不吝啬地露出半个奶子对人家说:“厂长,分我房子吧,我跟你睡觉,你看,我也有奶子!”每每这个时候,她的秃顶男人会赶过来朝她就是两个嘴巴,然后这个靠踩摩的为生的男人背起被打懵的张红梅朝家里走去。几天后,跟正常人一样的张红梅会拎着鞋箱和折叠椅又出现在大街小巷里……那天晚上在海鲜楼门口目睹刘建明和白芬之后所形成的刺激,让她病情进一步加深——她正常的时间已经远少于疯癫的时间,秃顶男人的巴掌已经对她失去了效用。她不再擦皮鞋了,经常捋起衣服露出半个奶子在棚户区的小巷里到处疯跑,而后面总跟着一群不谙世事瞎起哄的顽童……

  白芬那天早上被张红梅疯子似的追赶了半里路后,一整天在厂里心神不宁。张红梅的疯疯癫癫让她五味杂陈,既疚又恼也无可奈何。那天晚上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靠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想着乱成一团麻的心事,脑袋沉重如铅。秦文夫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做晚饭。白芬从茶几上拿杯倒水喝的时候,发现茶几旁光洁的地板上落上了一坨脏兮兮的烟灰,顿时勃然大怒:“老秦,告诉你100遍别把烟灰掉在地板上,你聋了是吧!”秦文夫慌慌张张从厨房里跑出来,嘴里飞快地嘀咕:“我已经用烟灰缸接住了的,怎么还掉到地板上了?”他忙不迭地拾将起来,又拿过毛巾仔细擦拭着。白芬不依不饶地骂道:“就是猪听了100遍也记住了,我看你几十年是白活了!”这样刻薄的骂詈任何人都受不了,秦文夫强忍怒火说:“至于吗?不就一点烟灰嘛,捡起来擦干净就是了。”白芬说:“这仅仅是点烟灰的事吗?以为房子不是你得来的就不珍惜是吧?前天你在门口没擦净鞋就进屋,弄得满地是灰,我已经骂你了,今天又把烟灰弄在地上,不是猪是什么?是蠢猪!”

  “够了!”秦文夫恼羞成怒地喝道,他一把扯下围裙扔在地上,“房子是你的,行,我现在不住了!我早就受够了!”两人的争吵引来了正在里卧做作业的秦东东,他冷冷地看着吵红了眼的父母没有说话。后来秦文夫“砰”的一声甩门而出,厨房里传来鱼被烧糊的味道。

  就在张红梅疯疯癫癫的时候,白芬也陷入对房子病态的“溺爱”之中。乔迁新居不久,她将上班之余的全部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擦地板。每天被擦得光洁如镜一尘不染的地板,亮得连掉在地上的一根头发都无处可藏。她最大的喜好是光着脚在各个房间里幸福地走来走去,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深更半夜,时常将半夜起解的丈夫或儿子吓一大跳。与此同时,她还给家人排出了一个奇怪而又不近人情的“值日表”:一家四口必须每天擦一遍地板,遇到星期六星期天,得擦两遍。值日表引起了秦文夫的强烈不满,他问干吗这样折腾,白芬一句“我不折腾你能有新房住?”就噎得他哑口无言,神色难堪。体谅儿子的秦老太怕夫妻俩吵架,声言家里的主要清洁工作由她来完成,反正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住进新房之后的秦文夫每天回家变得小心翼翼,进门之前总是将身上的衣服拍了又拍,鞋子在门垫上擦了又擦,以免带进进一丝一毫的尘土——这也是白芬对全家人的特别要求。如果哪天不小心将尘土带进屋,肯定会招来白芬一顿不依不饶的斥责,斥责完之后还命令秦文夫将灰尘清除干净。如履薄冰的生活让秦文夫过得痛苦而压抑,他试图跟白芬好好谈谈,但每当他刚开启话题,结果总被这个变得已经有些陌生的妻子不耐烦地打断。有时候他也想反抗,想吵架,但一看到白芬颐指气使的目光,他一下就先软了半截……

  那天晚上,秦文夫气呼呼地从家里出来后,去了流水营胡逸文的住处,一来便对逸文诉苦:“你说有了新房之后,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样的诉苦近段时间在杂志社胡逸文听了不下6遍,这个晚上老秦又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重复他的处境,他才意识到这个多年的老同事的确过得苦不堪言。他分析说:“可能是这房子来得太不容易,所以她就变得格外珍惜吧。”

  “就算珍惜也不能珍惜到变态啊!”秦文夫激动起来。过了半晌,他又摇头苦笑道:“你是不知道,我跟我妈——我儿子还强点——每天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天到晚像仆役一样打扫那套房子,还时常遭到她的斥责叫骂!这种日子过得真窝心!以前住旧房子的时候,虽然挤点破点,但不像现在这样……”

  胡逸文劝道:“你跟她好好谈谈,你们是夫妻,虽然分到这房子是她的功劳,但也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吧!”

  “谈了,好几次找她谈,但她根本不搭理我!”

  清官难断家务事,胡逸文也没辙了。

  翌日秦文夫就在单位附近一个民居集居地租了一间私房,购置必备生活用品,开始一个人优哉游哉的生活。白芬曾打过一次电话去杂志社问他什么意思,秦文夫讥讽道:“你那金贵的房子别人哪有资格住?”白芬气恼地丢下一句:“爱回不回!”那几日白芬的确有点气急败坏,在丈夫离家出走后,儿子秦东东也要搬到学校去寄宿,白芬惊讶地问他为什么,秦东东沉默半晌,迸出一句:“家里住着压抑。”白芬似乎不能理解:“压抑?什么压抑?你知道我为了这家这房子付出了多少吗?你们有新房住了还要一个个离家出走,你怎么跟你爸似的不知好歹!”秦东东说:“但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没有?你自以为了不起,对别人又吼又骂,我要是我爸也会离家出走的。”白芬急切地说:“儿子你不能离开家,你知道妈妈是多么爱你!我从没骂过你呀。”秦东东冷笑道:“你是没骂过我,但成天骂我爸吼我奶奶,所以我才住着压抑。你要是不给生活费算了,我找我爸要!”说罢提起书包转身出门,白芬去拉他,但被15岁的儿子猛地甩开了。白芬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半天没爬起来,满腔的愤懑和委屈化作号啕大哭:“房子有了,家却没了。这是为什么呀?”

  一旁的秦老太战战兢兢地看着伤心欲绝的儿媳,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秦东东在学校寄宿了两天觉得不习惯,最后去了秦文夫的出租屋。虽然出租屋远不如家里方便,但父子倒也无拘无束其乐融融。秦文夫一下班就做好饭菜等放学的儿子回来吃,晚上吃罢饭,东东写完了作业,他还带儿子到杂志社打打乒乓球。秦东东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对父亲说:“爸,咱以后不回去算了。这样蛮好。”秦文夫没有回儿子的话,只在心里暗暗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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