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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逛到下边街三角井处,一群小孩子堵住细兵的店门口,里面歌声喧闹一片。细兵是做买卖的,结婚不久,就依他老婆的主意,将家里的电视机、影碟机搬出来,在下边街捣鼓了一间歌厅,平时由他老婆来打理。虽然只有十几平米大,却成为年轻后生最喜聚的地方,有没有钱的,会不会唱的,逮着机会都来吼一两嗓子。细春凑近看了,见李秀盛跟四个女孩子在唱歌,四个女孩一看就知道不是本村的。

  原来那李秀盛是李坏熊的小儿子,也二十岁左右,去县里学做厨师,经常交些县里的朋友下来晃荡,这四个女孩,便是今日从县里叫下来玩的。一个大脸盘姑娘正握住话筒,唱道:“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哈断肠也无怨,雨心碎风流泪噫,梦缠绵情悠远噫,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啊——啊——啊——”前面唱得颇为深情,大家静静听着,后来音唱破了,气接不上,“啊”得不成样子。门口听的一个小孩扑哧笑了出来,几个小孩都跟着笑了,起了哄。

  李秀盛一顿脚,装作要追出来的样子,把起哄的小孩子吓得散了,道:“免费给你听还笑,不准听了。”音乐声又起,李秀盛叫道:“哪个点的歌,接着唱。”一个白嫩的薄嘴唇女孩接了话筒,开唱道:“虹彩妹妹嗯唉哟,长得好那么嗯唉哟,樱桃小口嗯唉哟,一点点那么嗯唉哟……”声音纤细,唱得无力,风雨飘摇的样子,恰那间奏的音乐起,对李秀盛道:“你来你来,这是男孩子唱的歌。”另一个穿女式背心颇为豪爽的女孩叫:“不用不用,这个话筒给他,你们对唱。”把手上的另一个话筒递给李秀盛。李秀盛笑道:“还要我来,唱得你们不要吓跑了!”扯开嗓子,喊了起来:“三月里来桃花开,我与妹妹成恩爱,八月中秋月正圆,想起了妹妹泪涟涟。”早跑了调,喊得地动山摇,鬼神皆惊。四个女孩子给他鼓掌,凑在窗口和门口的小孩们早笑翻了天,又一个多嘴的小孩子喊道:“李秀盛和四个女孩谈恋爱!”喊完,边格格笑着跑开了。

  李秀盛不由分说抓了一把果皮朝小孩扔过去,叫道:“敢说我谈恋爱,反了小毛孩!”果皮扔出窗口,散了,恰细春在窗口闲看着,本来就看不顺眼,道:“扔东西长点眼睛!”李秀盛道:“谁让你站在那边,扔你也白扔!”细春道:“嚣张什么呀,以为带几个女孩子就派头呀!”李秀盛道:“就是派头怎么啦,土包子,没钱唱歌还来白看,扔你算是看得起你!”细春怒起,将扔到自己身上的果皮朝李秀盛掷去,正中那脸上。四个女孩都看得目瞪口呆。

  李秀盛哪容得如此,挥了拳脚从里头冲了出来,细春也不示弱,迎了上去,瞬间扭打在一起。小孩子都散开,让出打架的地盘,围起来观看。三角井那边乘凉的人听了这些乱糟糟的声音,马上有大人过来,把扭打在地上的两人架开,道:“都是同村人,有什么好打,都回去回去。”细春脸上已被抓了几道血丝,被劝架的架在一边。李秀盛喘着气叫道:“有种你站着不要走!”细春隔着劝架的人道:“有种你就过来!”

  李秀盛却不过来,蹿进旁边馒头店人家里,片刻居然取了一把菜刀出来。那劝架的人一看架势,推了一把细春道:“赶紧走!”细春一惊,顺势往边上巷子里溜了进去,落荒而逃。李秀盛携刀追进去,也没有人敢拦住,但细春逃命得紧,里面又黑暗,哪里追得上!片刻提刀出来,跟在歌厅门口张望的四个女孩道:“你们进去唱歌,等我几分钟,我去去就来。”

  提了菜刀居然径直来到李福仁家,那后厅正几个人闲坐着,一盏不甚亮的灯,光线暗淡,他却认得里面有常氏和李福仁,便汹汹地叫道:“细春那鬼崽回来没?告诉他,若再碰见我,一刀卸了他胳膊!”说着便走人!那常氏还未反应过来,只惊魂未定问道:“那人是谁,为何要砍我儿子?”旁人道:“是安雄的小崽秀盛,恐怕和细春打架了!”李福仁叹道:“这小畜生,真出去闹事了!”常氏道:“哎哟,不会被他砍了吧,福仁你出去找他回来!”这时有跟进来看热闹的小孩,七嘴八舌争着把打架的事说了,常氏又催促道:“福仁,你快去找他回来,要是被那坏崽撞见了,又要打起来。”

  李福仁应道:“这天黑黑的,哪里去找,就是狗被人打了,也懂得自己回来的。”却也不得不听她的,出了门到街上寻去了。常氏待自己心跳平静下来,担心不过,因那二春也不在家,没人使唤,便也出了门,径直往安春家来。安春正在家逗着孩子们玩耍,其乐融融,听常氏说了此事,倒不以为意,道:“小孩子打架是经常的事,打完了自己会懂得回来,你倒紧张来紧张去做甚!”

  常氏急道:“那坏崽是带着刀的,万一凶起来,有个三长两短的!”安春道:“他带着刀就是吓唬一下,哪里敢真的砍人,细春又不是没有腿,自己会跑的。天黑黑的,你支使我爹去找,哪里找得到?又支使我找,也找不到的。你在家里等着,等他回来骂一顿,叫他别出去闹事了!现在街上的青年哥,都是吃饱了撑着,成天耍威风,找人碴架,你让细春别跟他们混!”

  一顿说辞,常氏不那么紧张了,但却叹道:“你也是四个兄弟,人家也是四个兄弟,却让人家拿着刀找上门来!”安春劝道:“你跟李坏熊他们家比什么呀,他们家生的种都是不怕死的,一家子没文化,就窝里横,就是把全村人都欺负遍了又怎么样?他只要一出这村,到县里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咱们家至少我是当过兵的,三春是读过书的,二春又老实,跟人比横干什么!他这么成天提刀砍人,监狱的门都开着等他呢,你若不信,迟早等着瞧吧。”清河在旁听了,也道:“娘,安春说得没错,他们一家子都是土匪种,横不过他的,也只有跳蚤那种比他更不要命的,才制他一下!”

  常氏被后辈说教得无言,只是道:“那跳蚤倒也是个英雄!”安春道:“是个更不要命的英雄,他说用他一条命换李坏雄家的五条命,才把一家子吓住的。”清河也道:“娘,你别叫安春掺和这个事了,我们拖家带口的,哪惹得起那种人,只叫细春少惹事便罢了。若他再上门来,你报到大队干部那里去,会有人做主的。”原来安春夫妇都以有文化自居,既懒得务农,又懒得理会村人的野蛮事,从来就不争那口气。诸如此类的争执,倒是比常氏看得更开:那李坏雄是人人皆知的刺头,自然少招惹落个清净。常氏常以儿子为傲,有点屁大的成就便挂在嘴上,又以儿子众多为邻舍羡慕,如今四个兄弟却被别人四个兄弟压住,自然有口气吞不下,但听了儿子、媳妇如此这般说了,也无法,只好悻悻回来。

  晚间,细春自回来了,脸上有几道血丝,隐约到脖子处,原来是被李秀盛指甲抓的。细春以为家里不知,想洗把脸,偷偷溜到房里睡了。不想李福仁出去找了一圈,无果,跟常氏一起候着他回来,一进门,就将他狗血喷头训了一顿。常氏平时是不骂儿子的,疼都来不及,此次被秀盛的菜刀吓的,又被安春夫妇劝教一通,堵了些闷气在心,不免严词警告,让他近日不要出去晃悠,省得被坏崽碰见又出事。细春平时不听话,也没怎么被爹娘教训,即便有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此次被老两口合力骂了一顿,颇为沮丧,也不敢还口,骂完了,憋着一肚子气,歪着头自上楼睡去了。

  次日,李福仁先早起,去鹦鹉笼浇了一遍茄子,沾了一裤脚露水回来,洗了脸。常氏上街买了几尾红鱼回来,刮着鳞片,煎了,又将昨晚的剩菜热了,盛了一碗干饭,让李福仁吃。李福仁道:“把细春叫醒了,跟我一起下海去,省得在家招惹是非。”常氏到天井下,仰着头对着楼上叫道:“细春,起来,跟你爹下海去!”叫了几声,才听得一声嘟嘟囔囔的不满回应,道:“不去,我要睡觉!”常氏也不勉强,进来道:“他不去,算了,昨晚犯了错误,今天让他在家歇息,明日再叫他去。”李福仁也依了,自己将鱼肉就着酱油,吃了两碗干饭,下海劳作不提。

  到了中午,常氏出去忙碌一番回来,见细春还没起床,又叫了一遍。不见应声,上去看了,早已起床了,却不知哪里去了。常氏自语道:“这孩子,越来越难管了!”一直等到李福仁回家,却还不见细春的踪影,常氏又着急了,李福仁不以为然道:“他如今大了,脾气又大,天宽地阔的,你总不能拴着他,由他自去自回,你着急做甚!”常氏自己闷叹不已,虽不再提他,一颗心却暗暗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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