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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因手头紧,常氏早早就指望着洗蛏崽的钱。故而未到立冬,便催李福仁去把蛏位锄了。李福仁道:“这时节蛏位可以锄了,倒要叫细春跟我去,要不然,等我干不动了,蛏位就没人要了。”常氏道:“你且问问孩子。”细春跟着李福仁从盛夏一路忙活下来,从割稻子、插秧、薅草,虽然勉强,但总算让李福仁有了农活帮手。又要叫他干海里的活,细春就不满意了,叫道:“怎么都是叫我!”李福仁苦笑道:“我能叫谁呀,你大哥分家了,干不干我都管不着,你二哥就铁定吃烧砖的饭,你三哥是二流子,我只能叫得动你,往后咱家的地才有人做。要是地都没人做了,那农家怎么叫农家呢。”细春无法,只好勉强应承。

  这一日凌晨,李福仁扛了木锄,细春扛了竹耙,往那海上滩涂干活去,同去的有李兆寿等一干老农。因那滩涂都到下塘村去了,须得走一两个小时,这班老农又不坐车,细春甚是不耐烦,问道:“也奇怪了,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干活去。”李福仁笑道:“若不跑这么远,哪有滩涂?原来还有前堂这一块,后来都成田地了。”细春道:“照理说,那下塘地界的滩涂应该是下塘人的,我们村怎么能跑那里去,都隔十万八千里了。”李福仁道:“这里的缘由我都不清楚了,你问兆寿叔他还懂得。”

  李兆寿笑道:“这说起来又有历史,我这一辈也就知个大体,你们后生更不知了。打从知道养海开始,我们村的祖宗就跟周围乡村争夺滩涂,也不知道争了几百年,并有村子武斗,伤得很厉害。各村头人想着不是办法,便约定一个规矩:涨潮之时,各村从自己村口撒下漂浮之物,漂到何处,便是自村的海域,浮物交汇之处便是界限。增坂村祖先撒的是谷壳,外村撒的是谷壳灰,也是天助我村:外村人只道谷壳灰轻,漂得更远,却不料那灰漂了一阵便沉了,而谷壳却随大风漂得许远,以内尽成了增坂村的海域。因此族谱上有载,本村的滩涂,东至三都口,西到下塘头,南至蛇头,北至屿头,面积浩大,都有根据的。后来土地改革的时候,有一片租给南埕的,顺便被分了去,这些远的事,说起来头都疼!”一路聊着,就不觉得远,九点多钟,到了那下塘堤坝,因是大潮,滩涂上水未退尽,众人便坐在岸上等待。

  此刻日头已经很足,从滩涂的水光中折射过来,晃眼得很。潮水退了一半的滩涂上,蟛蜞、红钳蟹、跳跳鱼、弹涂鱼等等都在觅食,密密麻麻忙忙碌碌,一听行人动静,便退缩在洞旁,以观其变,待人靠近要捉它,便贼似的钻进洞里,甚是机灵。细春因初次来海塘,甚是稀奇,便下了堤去捉螃蟹,螃蟹跟逗他玩似的,待他伸手要捉,才噌地钻进洞去,一个也抓不着。那堤上李兆寿见了,笑道:“螃蟹比鬼还精,你须抄它后路,才能逮住。”细春依了他的办法,找了软泥洞口,待螃蟹缩进去了,却从洞旁将手掌斜抄进去,截住去路,将螃蟹掏了出来。原来此类小蟹,都是自作聪明之徒,逃回洞去并不往深处走,只是在浅处稍躲,待外边没动静了又贼头贼脑出来,故只要稍稍往下抄其洞穴,就可活捉。否则泱泱海塘,面对如此伶俐之物,只能徒唤奈何。细春捉了几个螃蟹,却无处安放,只得放了,权当玩耍一场。那潮水也退干净了,李福仁道:“不要耍了,干活去。”

  各人便踏过布满螃蟹洞的荒滩,到自己的蛏位上忙活。李福仁用木锄将多余的土铲到垄头,蛏位低平之后,又将土翻了一遍,且翻且让细春用竹耙耙平了。细春不明所以,问道:“为何要耙得这么平滑?”李福仁道:“待那潮水上涨,自然就有蛏菌附着软泥上面,长成蛏苗,所以要低平软,让蛏菌着床。”细春不解道:“那蛏菌又从哪里来?”李福仁道:“你这追根问底,我也不知,只知道潮水里天生就有蛏菌。若水势好,蛏菌便多,水势差了,蛏菌便少。”细春又道:“那连江等外县人为何到这里买蛏苗,难道他们那边潮水里没有蛏菌?”李福仁道:“正是,他们那边潮水不长蛏菌!”细春道:“真是奇怪,难道我们这一带海水有什么奥妙,自古以来就有蛏菌?”李福仁道:“也不是从古到今都有,你爷爷做海那时候,蛏菌也断绝了好些年,那时候我也才十来岁,听说后来从别处买了蛏子来种,这潮水才重新又有了蛏菌。”

  父子俩边忙活边聊着,倒也融洽。只是那日头在上边晒着,咸水在下面泡着,细春的皮肤恰似被虫子咬似的,又痒又疼,不时叫苦。李福仁道:“你初次来,这海土不认你,叫你吃些苦;若来惯了,这海土还能治你皮肤的病呢。”细春做得不耐烦了,便想去抓海鸟消遣:原来那鹭鸶、鸥鸟见人来干活,便过来凑热闹。鸟自有它的想法:被人锄过的滩涂上,自然有被翻出的小鱼、海虫,顺手牵羊美餐一顿。所以见了人来干活,便紧跟身后,不离不弃。眼见这鸟离得近,想捉它却谈何容易,见你靠近了它才稍稍躲一下,倒让细春自己在泥地里差点摔倒。李福仁见了,笑道:“这滩涂是海鸟的地盘,你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它,它不来干扰你就算好了。以往这里清窟抓鱼的时候,成百只海鸟来跟你抢鱼呢,你不得不分一些让它吃。”细春道:“这般嚣张,下次来借一杆猎枪来!”李福仁道:“那不成,做海的不能得罪海鸟,它是有灵的:海鸟多,水势就好;若没有海鸟,滩涂必然没得收成了!”

  不知不觉,那沟底又听见海水拍打的声音。远望去,沟渠的水如一条白带,连接到外海去,而一波波水势来得甚是凶猛,眼见着要涨起来,似要把滩涂上劳作的人们给赶走。细春见潮水又要涨起,心中暗自高兴,却问道:“潮水刚退了不久,怎么这么快又涨了?”李福仁道:“今天是大潮,只能干两三个钟头,若是小潮,能呆四五个钟头。”细春早已经不耐烦,叫道:“也好也好,快点回去,要不然被晒成人干了。”丢了耙子去抓弹涂鱼。因那跳跳、弹涂鱼等见海水要涨,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都更加活跃起来。细春没耐心,追了老半天也抓不上一个,只弄了一身泥巴,突然却见滩涂上有一个小拳头般大的洞,比起一般螃蟹的洞要大,用手往里掏,却进不了多深。细春叫道:“爹,有好东西,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洞。”李福仁有经验,远远看了一眼便晓得,道:“是章鱼洞。”细春兴奋道:“爹,你别干活了,咱们今天先把这头章鱼弄回去。”

  李福仁道:“那章鱼洞深得很,十分费劲的。”因不忍扫了儿子的兴,便扛着木锄过来,一锄锄挖开章鱼的洞。这海上的畜生,数章鱼狡猾,洞极深,农民挖章鱼多因为挖不到底而功亏一篑的。父子俩轮流挖,因越到下面土越硬,细春要不是好奇早就泄气了。那潮水又渐渐逼近,父子俩加快速度,挖起的土都堆了一个小山包。那李福仁颇有经验,挖到一处,便腾出手去一摸,到底了,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章鱼出来。

  细春颇有些意外,道:“这么深的洞我还以为多大,原来是这么小的玩意儿。”要把章鱼取过来,那章鱼居然把爪子吸在李福仁的手腕上,死死不放。强行拉又怕拉断了,便一条条掰起,取了过来。细春才知道,往日爹到海里做活,偶尔还能带一二章鱼或者大螃蟹回来,都是如此碰巧得到的。当下潮水漫涨,那耕作的蛏位已经被淹没,潮声喧哗着,如性情粗暴的野兽,拍打着堤岸,一切都被淹没,成了海的天下。只有几尾海鸥,如纸般轻盈,在海涛之上周旋不已。农人们早已陆续回到堤岸上,结伴回家不提。

  如此忙碌几日,把一片蛏位锄平。今年水势颇好,将近年底,早有人来报信,说那蛏苗已经长目了,密得很。常氏舒了一口气,道:“老天保佑,这个年有得过了,往年到正月才能洗蛏苗,人都说今年能提早了。”李福仁要带细春去洗蛏苗,细春不免一番埋怨,道:“天都冷了,还叫我下水干活!”李福仁道:“你倒不知了,天越冷,水越暖和,咱们祖先几百年来都这么做下来的,偏你怕冷!”

  细春半信半疑,被李福仁拽了去,因这滩涂的活计都是有些技巧的,李福仁一心想让细春学会,将来能继承了农事。因此到了滩涂,先让细春认得蛏眼,如针眼大小,密密麻麻铺陈,精致宛如天成。又告诉细春,每个针眼下面均有一个蛏苗,因那蛏苗很浅,只将上面一层泥土刮起,放在细密网兜里洗了,蛏苗便水落石出。如此这般讲解示范,细春倒也很快上手,一心劳作无话。凡是晴天,便都来洗蛏苗,怎奈水势好得不得了,那前几日刚洗过的蛏位,过了十几日又有蛏苗长起,原来蛏苗太厚,洗一遍根本不干净的。来滩涂上劳作的农人,一个个跟捡着便宜似的,均面有喜色,互相打探长势,侥幸有个好年。渐渐逼近年关,蛏苗居然卖了两百来块,李福仁决定再长的蛏苗过了春节再洗。常氏每日里收着蛏苗的钱,心中直念阿弥陀佛。

  这情形,多数人都是乐意的,偏有一个人却不太乐意。那清河腆着个大肚子,见别人年关均有大收入,心里不太舒服,对安春道:“你说人人都有蛏位,怎么偏你没有,难道你不是你娘生的。”又道:“这大年就来了,我跟孩子们又该买新衣裳了!”安春在老婆面前没脾气,只有被使唤的份,便找到常氏问道:“我怎么没分到蛏位呀,你看人家都有收成,我偏没有,清河都不乐意了。”常氏惊讶道:“哎哟,儿呀,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你得问你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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