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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却说这时节最是繁忙,常氏恨不得分成两个身子忙活。因那茉莉花也开得正盛,常氏便让二春去采摘茉莉花。因那二春甚是白净,比那农家妇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的妇人便取笑道:“你娘怎么舍得你出来曝日头呀,听说把你男人家当了女儿来养,每日里只是抱抱孩子洗洗尿布什么的。”诸如此类的话,无不是在采花之中无聊之时从那些妇人嘴里喷笑而出。那妇人只是取乐,打发日头之下寂寞的活儿。怎奈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二春虽闷声不吭,却搁上心头了。

  过了农忙时节,便跟常氏提出要去广东做工。那常氏没有地理概念,只觉得广东是无比遥远之处,上次儿子一去,四年才得以见面,心上老大不愿意。便道:“这全村上下,都没有媳妇在家自己跑那么远去的人,媳妇女儿万一有什么事,都要你做主,况且待这娃儿可以走路了,你得想着再生一胎。我是不愿意,你若想去,也得问媳妇的主意。”一面也暗暗地跟雷荷花传了意思,让她不要劝丈夫出远门。那雷荷花,倒是个没什么心思的姑娘人家,过门后脾性平和,如常生活,跟公婆叔侄也不曾有矛盾。听了婆婆的话,自然想让丈夫在家做主,况且自己身体不好,随时要二春应承着。为此二春踌躇不决。

  恰那细春因被日头曝坏了,小便不畅,且拉的是黄色,极其难受,叫了一夜。常氏去三婶那里讨草药,三婶给了一把晒干的车前子,道是熬了再晾凉,用冰糖化了吃,只两三个小时就小便通畅了。闲聊之中,常氏又说了二春的烦恼,三婶消息灵通,道:“二春既一心做砖,也不用到广东去,横坑也有砖厂,不如去问问可有要人的?”常氏道:“哎哟,我从来就没想到这边也有砖厂,是不是你大妹在横坑呀,可托她问问?”当下三婶答应先托人打听去。

  此地方圆百里,原来普通造房都是白石为基,以实土夯墙;而那古老的厝院,多是有钱人以青砖建造。近几年来,有钱的人家用红砖水泥建造平台小楼,因这近处没有砖厂,花费颇贵。而横坑的砖厂颇有年头,据说那里土多,土质又好,远近都在这里买砖。常氏回来告知二春,三婶在给他打听横坑的砖厂,二春也没异议,一心等待消息。但凡人无念想,便如草木般日子过去不知不觉,春夏秋冬换了衣裳即可;一旦有了等待,却有如身处煎熬之中,一天饶是漫长。过两三日,便主动跑三婶家问消息去。三婶道:“这几日均无人去横坑,不好通消息!”二春失望而回。

  这闷声不响的人有时候心倒细,居然思量了一个主意,前去叫了三婶道:“三婶,你跟我去大队给横坑打电话!”三婶道:“横坑的电话能打得通吗?”二春道:“我已问了,大队里各村的电话都有,你只须报了亲戚的名字,便给唤来听话。”三婶懵懵懂懂,跟了去,果不其然,二春把电话打通了,那头叫了三婶的大妹来。三婶平时说话麻利,接了话筒倒紧张起来,话说得零零碎碎,好歹把意思传了过去,还强调了,这侄儿是去过广东的,会技术。因大妹的儿子也在砖厂做工,便答应打听了明日回复。因久未联系,三婶又在电话里紧张地聊了些家常,有如握着火药筒跟人谈笑风生。次日,二春还是央了三婶过来打电话听消息,那边回话道,砖厂现在人都齐整,况且有了缺,他们村子还有人候补,暂时不会有位子。那二春听了,一腔热情也散了,耷拉着脑袋回来。

  那雷荷花正坐桌边抱着娃儿,边吹着那热腾腾的草药,见二春进来,道:“你抱孩子把尿嘘出来去!”若是平时,一句话不说屁颠屁颠照办了,今日居然吃错了药似的,叫道:“老把这龌龊事让我干,怎不得霉气。”把雷荷花听得愣了,许久没回过神来,待回过神来,眼泪却出来了,自顾抱着孩子回卧室去。原来夫妻从没红过脸,二春没有脾性的时候比女人还女人,雷荷花也习惯了对他指使。今日这一顶撞,在他人夫妻看来不算什么,在雷荷花眼里,恰似冰火两重天,只道不认识这人了。二春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吃了,闷在厨房里,也不理会。恰那同厝一个女孩子见雷荷花抹着眼泪进了卧室,猜了疑,忙去巷口告了正吹风歇息的常氏。常氏慌张进来,见雷荷花还在哭啼,问了原委,也知道无非是儿子心中有烦恼事,嘴上不忿而已,还是把二春叫来,当着媳妇的面说了几句,道是自家媳妇不懂得疼,将来老了谁来相依为命等等老话,不表。

  常氏从来是把儿子的愁当了自己的愁搁心上的,二春这么不顺心,她的心也悬着了。想想也是,自从广东回来后,也不想务农,也不曾有事业,真不知道时运何时转来。便抽了空,到宫庙林公殿前抽签去。那林公是村里最正的神明,长驻宫庙,村人有迟疑不决之事,全来问他。到了宫庙,点了香,取了签筒,跪在林公像前,边转动签条边轻声念念有词:“我儿李二春,乃是本村弟子,去年从广东做工回来,娶了媳妇,也生了一女娃,只是在家这一年来,也不会农活,也不曾有事做,请林公判决,时运何时来到。另,禀告林公,我这儿只重那一门做砖的手艺,而我村邻近又找不到适合的活儿,请林公指点,他还能做哪些合适的事,可到哪里寻找?”言毕,摇那签筒,一会儿便掉出一支,看了,是九签。想要再复一签,边上在等的一个老头道:“是好签,不用复了。”

  常氏依言,兴冲冲去找二春的三叔解签。他三叔长年卧病在床,懂得一点文字,对签理也颇熟。常氏来了病榻前,问道:“他叔,我这二春自回来后运气一直不来,给他到林公处问签,是九签,你看是哪个意思!”三叔道:“这个签是平安签。”从床头抽出签书,翻开念道:“劳君问我心中事,此意偏宜说向公。一片灵台明似镜,恰如明月正当空。签解为‘赵韩王半部论语定天下’,说的是北宋宰相赵普以半部论语治理国家,天下承平。本签者皎月当空之相也,凡事正直则吉之签。虽是前运不佳,前事去之后,渐见顺利。所以不必焦躁,心放宽去做即可。”常氏道:“这么说时运会来?”三叔道:“有时运,他去广东做了那么多年,有手艺,如签中丞相一样有治国的机会,只要做好人,就会顺利!”当下常氏欢喜不已,告知了二春,母子心都宽了一些。

  11

  且说农忙过后,这一日下午,正是太阳暴晒时分。那厝外巷里,日头被青砖高墙给挡了,倒是凉爽,李福仁把一块长木板搭在一个台阶上,当了凉床,渐出鼾声。家中的黄狗也傍着李福仁的鼾声似睡非睡,见有人来了,便睁开眼睛。细春要了几个钱,买了根冰棍,因热得无处玩耍,也寻了巷口来。恰三个小孩子在玩丢石子,便在小孩中挑拨比拼一番,寻了些无聊乐趣。

  李兆寿夹了根烟屁股,也扑哧扑哧冒着烟走过来,见了小孩子们道:“今晚我说书,你们都去听,不要钱!”中间一个小孩子道:“谁肯听你的,晚上有录像看呢!”李兆寿讨了没趣,骂道:“你们就是去听,也是去耍闹,不去也罢!”细春倒是替老人解围道:“他们就懂得吃奶,哪懂得听说书,我要是见他们去听了,倒是一个个都扔河里去!”小孩子道:“我偏要偷偷去听,让你抓不着。”

  李兆寿见李福仁光着膀子侧睡,问细春道:“可是你爹在睡觉?”细春道:“不是他是谁,我那狗最爱跟他睡!”恰李福仁从鼾声里转醒,起身来,黄狗也跟着起身,打了哈欠,张开前腿伸了懒腰,好似什么都学着主人。李福仁问道:“店里通知了吗?”李兆寿道:“通知了,帮我写了墨字,贴在店面。也是那些店里坐的老人家怂恿的,说这大夏天,该叫一个说书的来,老人家还是爱听书的。”李福仁道:“也是,老人都听习惯了。”又对细春道:“你帮我去拿茶缸来。”

  村中原有两个说书人,一个老些的,就是李兆寿;另一个叫李秀洪,也近五十岁了,是继承了他父亲的活儿。那李秀洪颇有些文化,又聪明,得了一个亲戚的引渡,到县里开布店去了,如今就剩一个李兆寿。这李兆寿六十出头了,恰牙齿掉了几颗,说话有点瓮了起来,因此不似以往说书一样利落了。

  那细春端了茶缸出来,李福仁一阵牛饮解了睡觉渴,十分爽快。细春问李兆寿道:“为什么你能说书,我爹就说不了!”李福仁未等李兆寿回答,先笑道:“我头尾就上过三天学,他是进部队请教过老师的,怎么能比!”细春奇道:“你还进过部队?”李兆寿笑道:“部队倒是进了多次,就怕说出来让你笑话!”细春道:“你倒说来听听!”李兆寿道:“当兵我是去了三次,前两次是当国民党的兵,都是拉壮丁去的,咱们是农家人胆子,见了枪就怕,两次都是瞅着机会就跑回来了。还好后一次是当共产党的兵,现在才有发饷。”细春道:“发什么饷?”李兆寿笑道:“公社每个月有发我二十八块钱,就是幸好最后一次是当共产党的兵,要不然‘文革’我就要遭殃了哈哈。”细春道:“原来你还是有工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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