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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亲朋散去,那常氏的娘家亲戚因路途远,留了下来。亲戚平日聚得少,趁此机会几个人与常氏在厨房里烤火闲聊,一家一家地聊事,几乎通宵达旦。李福仁搂着一个竹火笼子,明着几块炭火,也坐厨房听着,突然众人闻着一阵焦味,都道:“是什么烧了吧!”四处瞅瞅,却见李福仁坐着板凳靠墙睡着了,棉袄袖子搭进火炉,被熏焦了,急忙把他摇醒。常氏道:“你去睡吧,跟小崽们打通铺去,又不说话,坐着做什么!”李福仁??道:“原是听你们聊天,想不到睡着了。”众人都笑,李福仁搂着火笼子上楼去了。常氏道:“把火笼看好,别再烧了。”舅子道:“姐夫好有福,坐着都能睡着!”常氏道:“他不想事,不过让他想着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后半夜常氏又煮面给众人吃了,凌晨才都去通铺里歇了。常氏睡了一二小时,又起床忙早饭,跟上了发条一般,一刻也不得闲。

  至第三天,客人才散干净,常氏把四五床被单拆下来洗了,发现有一床尿臊得不行。常氏笑道:“定是哪个小崽干的好事。”把棉被放大太阳底下晒了,还是一大块黄斑,常氏闻了闻,无甚气味,道:“这童子尿还真干净,味道说没就没了,怪不得还有人拿来治病哩!”

  人逢喜事,日子也过得快。二春与雷荷花结了婚,夫妻颇为恩爱,雷荷花肚子一天天显起来。常氏忙里忙外,因在大宅院里养鸡不便,便买了十来只小鸡苗,叫美景养着,只等着抱了孙子给雷荷花坐月子食补;又准备了粳米,酿了一坛酒,也是坐月子用。却不料安春和三春都贪杯,酒还没熟,甜丝丝的,已经开始今天试一杯明天试一壶,淘得渐干了。常氏见了,道:“这一坛索性你们喝了,我再酿一坛罢了!”如此对儿子毫无怨言,就连李福仁都看不惯了,道:“你就不会说他们一句吗,那安春已经分家了,却还把这里当食堂!”常氏道:“说什么,哪个不是亲骨肉,他们爱吃就吃,能去堵住嘴吗?我又不是不会做了!”如此鸡毛蒜皮,暂不细表。却一日,三婶婶到家来,在厨房偷偷对常氏道:“你可听到外边有雷荷花的闲言?”常氏道:“不知,却是哪些?”

  三婶道:“说是雷荷花在二春之前已经有主了,那肚子里小孩是不是二春的,也是疑问!”常氏几乎惊倒,变声道:“哪个天杀的种了这样的谣言!”三婶道:“那日听得妇女们议论,我问了,说口风似乎从鹭鸶嫂那里出来,说得有板有眼,又有依据,都知道对方是哪家,也不全是谎言!”常氏道:“那鹭鸶嫂给二春说了横屿的一门亲,不成,如今二春又结了婚,又要生孩子,她有怨言在肚里哩!那雷荷花肚子里怀的是二春的骨肉,这个我可打包票的。”三婶道:“她有怨言是真,可这事也有来头,不如问清楚了,要不风言风语不好听!”

  常氏在村里找了正在叫卖的扁嘴鸭,把他拉进家里僻静处。扁嘴鸭问道:“这么神神道道的,出了什么大事?”常氏道:“不是大事,也不是小事。”当下把风言风语说了一遍。扁嘴鸭叫冤道:“俗话说,夫妻拜了堂,怪不得媒人,以后你家里做富裕了,也不用谢我,日子过得不如意了,也不得怪我了,这事与我没干系了。”常氏道:“也不是怪你媒人咋的,只不过有闲话说雷荷花已有过一个主,有鼻子有眼的,我也不好找亲家打听,想来想去,找你探听个究竟,不最合适吗!”当下给扁嘴鸭泡了茶,扁嘴鸭寻思片刻,道:“你不怪我最好,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雷荷花过去确实有过一主,但那是久远的事,已经了了。”

  说来话长,雷荷花七八岁得了一场惊吓病,吃药不好,父母听得附近一个神汉颇灵验,那神汉看了,说是祖嗣家谱没做好,有那祖上野鬼捣蛋,当可请神驱鬼。又提了一条件,说若治好女孩儿的病,可许了将女孩与他儿子订了童子婚。那雷荷花的父母又担心女儿,又无钱,就允了。那神汉施了法术,雷荷花的病也好了。只是后来这儿子有出息,到大城市去讨生活,也不要这童婚了,这桩婚事也就了结了。那神汉方圆几里是有名的,雷荷花一有动静,这事也能传开的。常氏听了原委,松了一口气,道:“既是这样,那也无妨,八百年前的事,总有那无聊人提起。”

  回来想了想,心里也有个小结,便提了小袋装一把婚宴剩下的蜜枣,来到鹭鸶家。那鹭鸶是个老病号,干两三天活,病休一天,把草药当饭吃。人打趣道:“你比那县里有工作的假期还多!”鹭鸶笑道:“要羡慕我,你我调换了试试,你躺家生病,我去干活,看谁舒服?”虽是笑话,却有那些老病的老人知道酸楚,替鹭鸶作证道:“人都以为躺家最舒服,不知道能响当当下地干活是最舒服的。况且那鹭鸶无儿无女的,老死了也不知道骨头搁在哪处!”鹭鸶听了道:“这才是话,谁以为我喜欢躺着,我被病厌得都不想活了,这老天造了人为何又把病也给造出来,多此一举哩。谁要答应能帮我体面埋了,我当场可以死去。”

  正是六七点时光,鹭鸶吃了晚饭正在煎药,那土屋里漫着药味,人闻着就能病好。常氏进了屋,道:“鹭鸶兄弟,你这天天吃药,苦呀,把这蜜枣往嘴里塞两个,能忘了苦。”鹭鸶笑嘻嘻赞道:“你老嫂子能懂得我老病号的苦。”拿了蜜枣子咬了半个,叫道:“哎哟,好东西好东西,从来不曾尝过这么甜的物事。”把那半个枣子又放回袋里,道:“不敢乱吃了,专等吃了药尝哩。”常氏问道:“鹭鸶嫂呢?”鹭鸶道:“她呀,脚闲不住,嘴巴更闲不住,又到哪里播报新闻去了吧。硬是不肯陪我说话,让我这老病号整天跟药罐子唠嗑。你有事?”常氏笑道:“也无事,就是上次给二春说了桩媒,不成,也得谢她;二春刚办了喜事,也不曾叫她过去,都觉得失礼了。”鹭鸶笑道:“不用不用,这疯婆子哪懂得失礼不失礼。”常氏道:“那待她回来,你也把我意思转达了,她那嘴厉害,我还有事得靠她嘴哩。”鹭鸶道:“要得要得。”当下常氏又闲聊一番,问候了鹭鸶的病情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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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也奇怪,李福仁勤苦,一世只晓得苦干,偏儿子们均不像他的种。先说安春,长得甚是雄壮威武,若干年前参军去了,两年后回来。李福仁原想着种地添个帮手,谁晓得安春却鄙夷道:“休叫我干农活,我那战友的父亲在县里当官,答应迟早会给我弄个差使。”终日在家闲着,吃了睡,睡了闲逛,被李福仁催促得实在不行了,才去割割稻子什么的帮一下手,却也拙笨得很,还理直气壮说道:“说了我不是当农民的料,你还不信!”李福仁叹骂不已。常氏却劝道:“孩子有志气,许是以后有官做的,你也别为难他了。”李福仁道:“做官也要勤快人,他能做官,你把我头砍了!”常氏道:“你却不信,我们家孩子长得就跟其他孩子不一般,兴许要高出一截。”

  安春有了母亲撑腰,更是自信得很,时不时要了车钱,说是去县里找战友跑路。去了回来,说东扯西,希望闪烁,只道这一趟没白去。如此周而复始,一两年有余,差使还是不见影子,却见多识广,口若悬河,与村头李平安的大女儿清河好上了。那清河因读了几年书,白白胖胖,在家闲呆着,能读些才子佳人小说,与别的农家女子自不一样,高的不成低的看不上眼,却被安春一番口才加一表人才给唬住了。常氏见儿子虽没捞着差使,却捞了一门媳妇,也高兴,叫媒人去提了亲,把头门媳妇娶回家了。婚后生了女儿,安春却还一样,只扯嘴皮子糊弄日子,李福仁便下了决心,让他分了家,自个儿打理生活去。那安春从来都是做了三分说到十分的人,没了依赖,自己养家糊口颇为难,好似圈养大了再放养的猪,时不时来常氏兜里周转一二。

  再说三春,人最聪明,去县里十中念了初中,寄宿在校,每周拿了米钱去,一次不落。到了高中,有一日回来却对常氏道:“我不想再念书了。”赖在家里不走了。常氏不知儿子何出此言,捎了话去县里问三春的姑姑,姑姑去学校一打听,三春已经半个学期没来上课了,学校联系家长也不曾联系到。常氏问三春去做了些甚,三春知道谎言揭破,仍从容道:“这读书太苦了,我是在县里耍去了,可你要知道,如今书读得再好,上了大学也不管用了。”常氏道:“如何不管用?”三春道:“你忘啦,去年有大学生来我们村当乞丐,以后上了大学都不管用了,还不如找其他法子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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