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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两年多了。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世事沧桑。走在街上看到一些地方还是往日模样,另一些却已面目全非,而这个小城的许多面孔已不再熟悉,我忍不住唏嘘长叹起来,像个诗人那样内心充满怀旧和感伤情绪。不知不觉就来到昔日的小巷,还是那样破落。这里本来就是个贫民窟,城市中最烂的地方,但在我眼中它可爱无比。附近有推土机隆隆的声响。我皱了皱眉,在自己家门口停了下来。木板门陈旧不堪,撑着随时都会塌下来的屋顶。这样的房子连叫花子也不敢住进去的。旁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然后是一声惊叫,龙宝,你回来了。

  是康大爷,他两口子都是收废纸的,跟我家关系好,房子的钥匙就放了一片在他手里。顿时我忘了自己已是江湖成名的杀手,跳着跑过去,我回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

  屋里还是那么黑,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光线黯淡到没有。

  康奶奶呢?

  话一出口,康大爷眼泪立刻就出来了,走了,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好容易劝住他,说了一些必须说的话,扯了一些早已编好的谎。康大爷说,你回来得刚好,我正想托人去市里找你。

  什么事?

  这里马上就要修新楼了,像我们这样的房子都要拆掉,政府每户发三万块。等一下我带你去政府签字,领了来。

  我不干,我不想拆。

  龙宝,你就莫犟了。你不领还不是一样要拆的。

  他敢?

  你就莫傻了,未必你还要跟人民政府做对?

  就是要。心里恶狠狠地道,我没有讲出口,同时也明白康爷爷说的是对的。

  他看了我一阵,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内屋,出来后手抖抖地递过一张泛黄的纸,道,这是我后来在你屋子里找到的。

  接过来,看着看着我的手也抖起来——逼入眼睛的是些这样的字:

  有哪个好心人捡到这个小孩请行行好把他抱回去。他没病。他会长得很好,因为他妈妈很好看。他会很聪明,因为他爸爸很聪明。不是他爸妈狠心是我们没有办法。他爸爸姓楚,是个知识分子,千不该万不该在日记里反对文化大革命,被人揭发,判了死刑。我们还没结婚,但我肚里已有小孩了。本来我也要陪他走的,但不生出来对不起他爸,所以东躲西藏活到今天。现在孩子出来了,我也受够了罪,再不想活下去了。求求您行行好,就当是自己亲生的,长大后跟您姓也行。我和他爸做鬼也感激不尽。

  龙铁梅绝笔于

  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三日

  手不抖了,但我像是酷夏时站在火炉中,嘴巴咬得贴紧。纸上突然出现一点鲜红,又是一点,渗开如落地梅花。

  龙宝,你出血了。康爷爷惊叫着,要去找棉花。

  用手一抹嘴巴,我拦住他。多亏放了点血,心里好过些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木头一样,心里却想得很多。我爸爸,我妈妈,奶奶在世时我从不问的。其实很想知道,但我拼命忍住。我恨他们。为什么同学们都有父母疼而我就没有?凭什么把我丢下让我看不到你们?一到开家长会时我必躲起来大哭一场。哭自己的可怜,哭他们的狠心。但这哭绝不肯让别人晓得的,奶奶也不让。哭完就到哪个自来水龙头下把泪痕擦去,把脸洗干净,然后拖着书包在大街小巷游荡,等眼睛不再红了才回去。那时我咬牙切齿地发誓,有一天他们回来找我,一定不理,一定冲他们翻白眼,吐口水,然后远远地跑开,让他们永远别想靠近我。这种想象中的复仇不晓得进行了多少次。奶奶死后我的憎恨更为强烈。我的孤苦凄凉无依无靠都是他们造成的。我永远不想见到他们,让他们后悔内疚一辈子,所以是那么坚决地走了,留下一座黑暗中的空屋等着他们。这两年来打打杀杀,日子过得紧张火爆,这方面也就很少去想了。我就当自己是个孤儿好了,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好了。我的命反正很贱,所以敢拼命,才有现在的名气和身价。只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吃饭时苏丽问我爸爸妈妈在哪。一只碗马上被摔得暴响。你问什么问!他们都死了,早死光了。我无法控制自己,大吼起来,一点不顾餐厅里还有其他人。

  苏丽再不敢做声,眼睛里泪水直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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